“爸,那间地下室,你为什么那么珍惜?”
在张凌冰成长的过程当中,父亲总是要到地下室里读。几乎是,只要他有闲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去地下室。张凌冰有时候想找父亲玩,会去喊父亲。父亲便会上来,陪她聊聊天。有几次,她开始问父亲,有关地下室的事,只是父亲不愿多说。
父亲几乎不会让张凌冰走进那间地下室。他总说,那是属于他的地方,就像是张凌冰自己的房间,父亲也必须敲门请示才可以进去。父女之间这种规矩,讲得格外严格。这种情况,可能是到张凌冰长大了一些之后,才变得好一些。张凌冰也曾经因为这件事和父亲斗过嘴,吵得很凶。她会觉得,在某些时候,父亲对那间地下室的珍视,可能比对自己的都多。这实在令她困惑,她不懂那个地方,究竟能有什么能如此吸引人。
“爸,那间地下室,你为什么那么珍惜?”
只是通过鲜少的几次机会,张凌冰才能跟着父亲走下那台阶,去看看那个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不过,也正是那几次之后,张凌冰便也对地下室失去了兴趣。她发现,父亲视如珍宝的这个小房间,实际上就是个放和放古董的地方。纸张堆叠在架上,各类古董的物件占据其他的地方,中间有个方桌,便也就如此了。这里没有铁链锁着的巨龙,没有时间隧道的开启装置,更没有秘密的盒子里藏着百万黄金。这里和她所想象的奇妙,相差太大,无趣到令人不愿逗留。如此看来,这间地下室对于张凌冰来说,也着实没什么意思。
倒是有一天晚上,父亲的倾诉欲格外地强烈。那次他拉着张凌冰,并肩坐在床边,也不管女儿已经昏昏欲睡,只是开始讲述有关张家的陈年往事。父亲不是那么喜欢讲话的人,总是沉默着,沉思。可是在那天夜里,张凌冰在昏黄的灯影里,看到父亲的眼睛闪着光。父亲的眼睛总是浑浊的,是那种看遍了世间事后的沧桑。而在那次,她从没看到过父亲那般明亮的双眼。他说个不停,眉飞色舞,时不时还伸出手来比划,就像是突然变回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讲到很晚的时候。甚至到张凌冰都开始打盹的时刻,他还是在轻声讲些什么。
那些事情,张凌冰昏昏沉沉地听,也就是听了个大概。你若真的去问她,张冉到底讲了些什么,她可能也只能记得起一些片段。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可以把张家一脉相承的故事讲给你听,就像张冉讲给张凌冰的那样。我不一定讲得仔细,但我不会漏掉重点。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都讲给你听过了,只是我们还需要把所有的人物串联起来。当我们把那些看似零散的故事连成一条线,这条线便能引领我们直达王安城,最终停止于即将发生于王安城的巨大灾难。浩荡一个王安,寂寞一个灰水,只有张家的故事,才是这之间的桥梁。
请你开始回忆。
在故事的最开始,在我和你讲起灰水湖边唯一幸存的男孩时,那段一百多前的往事,绝不如烟。那个孩子,名叫张湖一,在灰水湖边幸存,消失在热闹的王安城里。几十年风云变幻,兜兜转转,他终于长大,也就终于回到了灰水镇,在自己的出生之地走向生命尽头。
生命是个圆。
张家的开始,正是张湖一。
在这间地下室里,在那堆发黄的经史古籍之中,张家一代代的历史脉络,就潜藏在那些字里行间。如果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顺着架上的,一本本读过去,那体验想必也不差。这个被阴影笼罩的张氏家族,能一脉相承地延续下来,本身就是一件足以令人惊奇的事情了。更何况,张家的历史里,奇妙或诡异的故事,也都是常有发生。从最开始,张湖一,那个孩子,他在王安城一点一点长大,变得富有,变得强大,但他从没有忘记来自黑火军的杀戮,没忘记头颅掉入水里,灰水湖变成红色。没人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没人知道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是谁收养了他,是谁在路边给了他饭吃,是谁教会他在这世界里生活。我们只能从籍里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几十年过去,他远走他乡,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他应当是做过种种不同的工作,因为所有人都说他是个见识广博的人。他也是无比智慧与坚毅的,因为正是这些美好的品质,让他既富有又备受尊敬。在那些年某一个冬日的清晨,他带着自己的家人与佣人,浩浩荡荡地重返了灰水镇的故土。在他回来的时候,灰水湖早已不再是血色,湖边也早已迎来了全新的居民。杀戮早已被永恒的湖水遗忘,一个安逸的镇子就这样重新建了起来。
这些往事鲜少有人知道,所有的答案都藏在地下室里。
你可能会问,从张湖一开始的张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镇子里,他们的命运又何以会是悲惨的,像是中了诅咒?这没人能解释得清。就像张湖一从屠杀过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大难不死应当必有后福,谁又能想到阴云会一直笼罩在张家的上空?就像你怎么也想不到,张冉的妻子为何早逝,张冉又何以能因为一棵槐树的心结而一病不起。张家人的生命是本就多磨,还是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不幸的命数,没人有标准答案。
至少张凌冰没有。
父亲在去世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地下室,说了三个字:清,仇,录。后来的事情,不想也能知道。张凌冰会在哭尽了眼泪之后,走进那间地下室。在张冉的灵魂无奈地回归土地之时,张凌冰会带着困惑与焦躁的心,读起那些带着时光味道的老。一个父亲离开,一个女儿走进来,这宛如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传承。就好像,张冉是在用自己平凡却又悲凉的一生告诉女儿:你终于拥有了进入地下室的权利。那些她所好奇的,和她漠不关心的,现在就在她触手可及的眼前了。那间一直封锁的门终于打开,关于整个家族的一切,她终于可以知晓。
张凌冰深知,这是父亲最后的遗愿,其中必有些缘由。她要把地下室的一切了解清楚,她要把《清仇录》找出来。
这不是她的权力,这是她的义务。
所以,后来的几年,张凌冰用无数个深沉的夜,把父亲看过的都读了个遍。这过程像是一种涅槃,像是父亲的一生化作了一条秋叶铺成的路,而她如今终于来到了路的起点。她顺着这条路一直走,才愈发觉得,自己对父亲其实知之甚少。他们在生活,在灰水镇。后来她去外面上学,父亲留下。乍看起来,他们和所有平凡的单亲家庭一样。他们会有矛盾,比如,关于地下室;可也有太多快乐,比如那年夏天,张凌冰在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灰水镇历史博物馆”,骄傲地把它挂在家门口。那当然是个快乐的玩笑,虽说从某种意义来讲,这个称呼其实恰如其分。
然而,那个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的父亲,有着她从来没有理解过的责任,也拥有她从来不能理解的孤独。时光如流水,无关时钟,只是在字里飞流得更快。她看了太多,太多短短的几句,一个人的一生便就这样过去了。光辉的,安度晚年的,少;郁闷的,无疾而终的,多。太多人的悲喜,太多值得了解的心灵秘境,可能都不及灰尘存留地久。
她当然也找到了《清仇录》,那可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三个字。张凌冰很清楚,那是最重要的一本。只是,她把那本留着,要再最后去读完。
在她读完《清仇录》的时候,父亲想让她完成的事,便就结束了。
她想让父亲在自己的心中存留地久一些。
《清仇录》。
清仇清仇,复仇之。
一定程度上,张冉把自己的地下室像金一样保护着,其他的物件都是次要的。古,古物,若是卖到市场里去,想必能换些钱财来;若是视作物来留着,亦有着与众不同的价值。可若这地下室里仅仅是这些东西,那还不足以让张家世世代代如同守护一个秘密一般,守护着这个地下室。我可以告诉你的事,从张湖一开始,一直到张凌冰所在的今天,这间地下室里的东西,只会增添,从不曾减少一件。你可以把这个幽暗闭塞的小屋,视为张家的秘密之地。而就是这个藏着秘密的地方,张家人这一百多年的努力,说白了,就是在独独守护这一本。
《清仇录》。
这是禁忌,这是绝不能触发的灾难。
上一次,《清仇录》被触发的时候,王安城全城陷落。那个年份,我们知道。一百多年前,那是守望军和黑火军的王安争夺战。
还记得吗?
我曾说过,黑火军铁蹄阵阵,所到之处战火烧遍四野,生灵涂炭。守望军则仁义,愿意收留唯一幸存的孩子,愿意带着他一路奔波回长安。听起来,正义之师总会取胜的,邪恶的人总要被打败的。黑火军残暴啊,杀人不眨眼啊,他们怎么可能赢?
可这又不是童话,守望军没有光环。你见过哪支军队,是靠演讲仁德和礼仪来取胜的?
这是战场,这是用生命拼搏生命权的地方。你死我活的时候,正义或不正义,可能可以成为胜败的因素,却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原因。
你以为守望军是怎么赢的?靠所谓的仁义道德?
他们用了《清仇录》。
“应用这种异能,你可以轻易杀死你所仇恨的人——只要你心里的仇恨足够多。”那本里这样讲到。
现在,就在此刻深夜的王安城里,经石路口聚集的人群之前,一个绝望的母亲双目泛着蓝光。那蓝光在夜色里是如此夺目,又如此地灵动,就像是最亮的霓虹灯获得了生命。那蓝色代表着仇恨,代表着杀伐。蓝光所过之处,茫然的人群如狂风下的枯叶,在短短的瞬间成群地倒地。王安城的灾难也就从那时候开始。
那蓝光的根源便是《清仇录》,是那种最为禁忌的异能。在这种异能重新被触发的时候,王安城在一百多年后,再一次陷落。
把仇恨化作夺人生命的力量,汇聚成杀人于一瞬的蓝色光线。没人能在这种力量之下幸存:
索魂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