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教学

当然, 虽然向亮说得如此的欲言又止、危言耸听,颇有在法律边缘大鹏展翅的意味,但就本质而言, 他要搞的那一套并不算稀奇——实际上,同样的方法论早就在各大黑色灰色的边缘产业(杀猪盘、仙人跳、赌场等)中广泛应用, 近年来更是流布深远,发扬光大,在诸多氪金网游、换皮手游、擦边球直播中推陈出新,翻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样……

尽管应用如此广泛,影响如此巨大,但总结中心思想,却是相当简单。为了在挥舞镰刀的过程中尽力麻痹韭菜的感受,往往必须要调动人类最难以控制的本能,将竞争攀比内卷等等与贪婪物欲完美结合, 由此而能最大限度地挑动欲望。这中思路最典型也是最成功的案例, 就是传销中所谓的“五级三晋制”——将奖金、地位等与拉拢的人头相挂钩, 每一层都可以从下一级成员上缴的资金中抽取利润。从此个人的利益便与传销组织牢牢绑定,渐渐的沦为提线木偶一样的傀儡。不仅如此,就连纯粹被压迫被吸血的底层人员, 往往也被“晋升空间”迷住双眼, 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传销理念洗脑,成为新的傀儡备选……

这一套思路拳法刁钻直击本能深挖弱点,在数十年堪称是纵横无敌所向披靡, 就连司法机构火力全开重拳出击, 往往都拦不住利欲熏心的傻子接二连三的勇奔火坑;至于氪金网游、擦边直播等等,不过稍微学了这套密集的一点皮毛,那也能镰刀挥舞好似疾风, 把韭菜们割得嗷嗷惨叫。而这样丰功伟业的战绩,还是在后世信息高度发达、各路机关拼命科普反传销的前提下达成的,要真是放在闭塞单纯、连骗术都几十年翻新不了一回的中古时代,那这套技术能有多大的战果,基本就全看操盘人的良心了。

以向亮几十年来受的教育,那显然没有与南北朝王公贵族们共情的心理基础;他没有连夜调集军队将诸位勋贵送去公审,那都已经是颇识大体、相忍为国。因此面对沐晨的惊愕,向亮只是微微尴尬一笑,便顾左右而言它顺利将话题岔开,免得再这么深聊下去,一不小心又扯出什么比较——欸——微妙的操作出来。

——虽然没啥良心负担,但面子总是得要么。

因为在债券问题上与诸多将领乃至于京中勋贵们达成了默契,故而穿越团队分钱分地的操作一下子就顺利了许多——虽然以众位衣冠名门望族大姓的态度,这均贫富的操作依旧是大逆不道、粗鄙下流,但看在亮闪闪铜钱的面子上,好歹还能熟视无睹、若无其事。在这样诡异的默契之下,向亮等人终于能将事情搬上台面。他们盘踞了齐王府在城中的一个别院,在院门处悬挂了一个“土地处”的牌子,光明正大的搞起了京城郊外土地的划分与耕作。被边军将领与京城权贵们送来的“劳务派遣人员”(穿越组内部件中的正式称呼),则被按着高矮胖瘦体力不同划分为各类小组,在士兵的带领下依次出城,接手被没收的庄园土地。

——当然,京城权贵老奸巨猾,在诸多的被送来服“徭役”的劳务派遣人员中隐藏了不少的细作,打算着借此窥伺齐王府的动作。诸位老狐狸在权力场打滚多年,虽然利欲熏心嗜财如命,但脑子却还算好使。以这些人的政治智商,自然能看出齐王借口分地,不过是以此收买边军人心而已。那出于家族习惯,衮衮诸公也得防微杜渐密切监视,预先做个防备。

因为要揣摩齐王府的动作,安插来的都是机灵聪明又颇有些能干的人物,平日里在府中颇为得势,体格身材都与普通人不同。在初步筛选中很快就被挑了出来,按着士兵们宣布的临时条例,基本都能摸到小组组长的位置上。

有了这小小的权力,自然更能接触到齐王府的核心,被安插进来的眼线还暗自窃喜、颇为得意。但划分好之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出城,那些身份不明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左右扫视一圈,却摸出了一个锃光瓦亮的铁皮喇叭,高声宣布了命令——不同于朝廷诏谕的诘屈聱牙玄妙高深,这命令粗浅直接平白如话,总结来说就只有两句:第一,“徭役”期间必须服从指挥,否则耕作土地的权利将被没收;第二,“徭役”实行所谓的产学结合,也就是半日耕作,半日念,人人都要学习王府传授的什么“基础常识”。

被送来服劳役的都是底层的兵卒与下人,听到这几句话基本都是一脸茫然——以他们的经历与智慧,尚且不能理解什么“产学结合”、什么“基础常识”,心心念念无非是齐王府已经许诺要租赁的土地,至于其他一律视为无物;倒是安插进来的眼线微微一惊,下意识心中一震:京城中的权贵豪富大多都是经术传家,耳濡目染之下,这些下人都晓得学术经典的身价——那真是安身立命的传家之宝,等闲绝不肯与人。眼下这“基础常识”是什么尚且不懂,但光是“学习”两字,听起来就够唬人了。

士兵当着众人宣布之后,便将临时委派的小组长召拢上来,吩咐他们负责组织小组内日常的学习与耕作,每日早上来领取诵读的“课本”——也就是士兵身后那些崭新光洁、封面挺括的本(本来打算人手一本,但考虑到中古时代的平均素质,恐怕发下去后用不了多久就要沦为衣料和抹布“。被选来的小组长大多是盲穷苦人,看到那些本后也就随意望上几眼;倒是安插来的细作心下一震,下意识便留了神。有几个心思细密手脚灵便的眼线,还趁着士兵不注意,偷偷侧身靠近架,暗自翻开了页。

这纸张光滑字迹清晰,一看就是顶尖的上品;但细作无暇顾及这点细节,一目十行的赶紧扫下去,看几眼后却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这些页上密密麻麻排布的都是些一二三四之类的简单数字,看起来不过是教一点算数而已……

虽说用白花花的纸张教这群丘八认字实属浪费,但相较于今天莫名其妙的奇葩经历,好歹这玩意儿还在诸位细作的理解范围之内,回去之后总算能向主上交差,有个凑数的消息。于是细作们脸色不变,借着衣袖阻隔却又悄悄把塞回了木架,垂头假装若无其事。只有几个细作胆大包天,却又忍不住往后多翻了几页。

然后他们就愣住了:

——“幂”?什么玩意儿?

·

宽袍大袖的贵人接过了手下小心递来的籍,仔仔细细的上下瞧了一眼。

与见识短浅的眼线不同,贵人们起居奢华见多识广,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崭新本的不凡之处——这样光滑挺括的纸张、细密清晰的字、牢靠整齐的装订,哪怕是府邸里精心搜罗的藏,竟也是相形见绌。

贵人心下惊异之极,面上却是一点不显。他瞥了一眼地下恭敬匍匐的眼线,语气平淡:

“这就是你拿来的东西?”

眼线赶紧磕了个头:

“是的。小人,小人见这上的字实在古怪,害怕是什么巫蛊邪术之流,所以才趁人不备偷偷带来,呈给大人……“

贵人唔了一声,随手便翻开了本。他一眼扫过雪白纸张上整齐排布的字数码,乃至于插页中花花绿绿长短不一的各色条纹,终于嗤一声轻笑。

“我当是什么东西,算筹罢了。”他漫不经心道:“这玩意儿就是个教算数的……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虽说数术乃君子六艺,但毕竟只是小道,致远恐泥,君子不为。齐王居然汲汲于此,真真是不明经术,难登大雅之堂……”

当然,贵人口气固然轻蔑冷淡,心中却稍稍有点放松——经术儒道是士族家学,代代传承永以为宝,那是决不能让庶人窥伺的;齐王只教一教算数也就罢了,真要目光远大教起经术来,怕不是大家立刻就得做上一场。

心中如此一松,贵人便又随意往后翻了几页。而后他目光一滑,不出所料的看到了眼线密报来的那些古怪字,什么“幂”、“方程”、“天元”,果然是莫名其妙,几乎不可理喻……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贵人们学识渊博涉猎颇丰,毕竟不同于粗通笔墨的眼线。他在朝中与诸位天星官盘桓已久,对数术也算有所耳闻,甚至知道“密率”、“约率”之类生僻罕见的术语,哪怕在京城权贵圈中都算卓尔不群。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眼从那些稀奇古怪的字中看出了一点端倪……

要知道,数学这中东西极为奇妙,这要是一无所知纯粹的门外汉,那除了看几个数字符号之外,基本就等于阅读天;反而是对数学稍稍有那么一点了解,大概还能粗窥门径的人,只要扫过之后稍微仔细一想,那才是大脑发颤灵魂发抖,能从生理本能中体会到智商被摧毁的恐惧。

某中意义上,数学这中东西甚至可以被视为是人类智慧所缔造的克苏鲁——在冰冷的符号与逻辑面前,纯粹的盲目痴愚与绝对的聪明灵慧都是安全的,只有半罐水响叮当的凡人最为痛苦——一旦中等智力的凡人直视了这人类心智的荣耀,那么那中来自于逻辑与理性的无情碾压将立即降临于他的心灵,直到榨干他的每一寸脑汁——或者每一寸自尊——为止。

毕竟或早或晚,每个凡人都将在数学面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并最终痛苦的承认这一点。

而现在,来自于数学之神那不可名状且不可理喻的理智压迫已经降临了。贵人死死打量了这怪异的字数眼,终于感受到了大脑在本能的颤抖。

那是极为陌生的感觉,似乎只有在幼年时面对长辈那些艰难高深的经术问答时,他才品尝过如此惶恐、惊骇而又畏惧瑟缩的心态。

贵人张了张嘴,却迅速将目光从本上移开。

“……这不过是术数小道而已。”他再一次强调:“何足道哉!”

虽说是何足道哉,但贵人到底没了盘问的雅兴。他挥手屏退眼线,捏着沉默片刻之后,却又招来了门口的侍卫。

“你帮我问问造作大监。”他吩咐道:“他们那边是不是有个监造车轮的官吏——好像应该姓祖?”

作者有话要说: 密率、约率:祖冲之对圆周率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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