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政治制度史的观点而论,南北朝依然处于士族门阀统治、上层建筑高度闭塞的时代;缺乏了科举这个大杀器的选拔磨砺,依靠九品中正而上位的士人们普遍沉溺于清谈玄学、空虚飘渺,对实务可谓一窍不通。如此风气沾染之下,官吏之间彼此隔膜,案牍被视为是无足轻重的浊务、琐事。整个官僚系统基本是依靠本能与常识在运转,体系上下处理事务的方式可以说是幼稚浅薄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即使是齐王这样从底层爬起来见多识广的野心家,也难免被时风沾染,常常好高骛远谈虚弄玄,而不由自主地会轻视件报告之类负责具体落实的“琐事”。
有鉴于此,向亮等人在公中耍的小花招就简直是十足的降维打击了——这种打击并不是什么超越时代了不得的技术与理论,而纯粹是一个历经千年历史,在无数顶尖权谋高手的千锤百炼之后而高度成熟——乃至于过度成熟,所谓堪称天下无双的官僚体系的碾压。在整整一千年科举制度的熏陶点染潜移默化下,这个伟大的明从骨血里就精擅于政治,尤其精擅于在舞弄墨中、在最细枝末节的遣词造句中玩弄政治,所谓笔削春秋,不过如是。
而齐王——很遗憾,作为官僚体系还远未成熟的古人,他恐怕做梦都想象不到字在理解与执行中的威力。
在向亮精心准备的公中,隐藏的陷阱绝不仅仅是那整整九十来页的废话,实际上即使齐王侥幸翻到了正确的那几页,他也决计无法从长篇大论的章中读出真正的要害来。这倒不是说公有多么诘屈聱牙——实际上秉承着后世的习惯,他们在行上尽量的保持了明白晓畅。但那些尖锐的、血淋淋的,真正能够动摇整个中古时代的要命规定,却被穿越小组特意请来的大秘妙笔一挥,轻描淡写的隐藏进了数不尽细碎繁杂的条中。就算真有人要细致研读,那也只能在字中被迷惑得晕眩昏迷,大概只能记住一堆“紧迫性”、“必要性”、“狠抓”云云。
因为这样周密细致的准备,齐王压根就没发现公有什么不对,第二日早上便将公画敕后迅速送回,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还特意送来一份手谕,让手下密切配合衡阳王府“改造农具”、“实验技术”(这是公上给土地改革找的掩护)。向亮自是欣然笑纳。
现在长安城中局势依旧紧张,暂时没有大规模分田的基础。但这不妨碍穿越团队搞一搞前置工作。他们在仓里搜罗到了皇帝赏赐亲贵土地时用过的地图,而后从城中负责卫戍的边郡部队(齐王发动宫变前特意调来,以此监视禁军)着手,开始初步讨论土地的分配方案。
考虑到而今的特殊时期,为了减少对旧制度的刺激,向亮等特意调换了说辞。穿越者们在长安城墙边的府前设立了一个临时的据点,而后将卫戍部队的士卒们依次找来,告诉他们长安城中的权贵大都在本次除旧布新的“变革”中一网打尽,权贵府邸中的亲信下属也多记被波及,在人力上出现了巨大的空缺。现在郊外权贵们的田土暂时无人耕作,因而齐王殿下思虑再三,决定将土地暂且租赁给有功将士耕作使用,便免除一切租税杂役。
这种说辞当然不尽不实,但却是历史顾问组精心挑选的借口——相较于惊人的“分地”来说,暂时租地更容易被时代接受。三国时战乱频仍人烟荒芜,曹操就曾经收拢无主的土地与农具,租赁给士兵以作军屯。既然有先例在此,那他们便可以此为挡箭牌,日拱一卒渐次改革,徐徐推进计划。
但事情仍然大大出乎穿越者们的意料。尽管已经明说了是租赁而非赠予,但被招来的几个边郡小头目的反应仍然相当激烈——这些身经百战的汉子竟骤尔红了眼眶,而后推金山倒玉柱当头便拜了下去,在坚硬的岩石上咚咚咚咚一气磕了十几个响头,乌黑石地上霎时就渗出了血红。
他这举动将沐晨向亮都惊得呆了一呆,迟疑片刻后才赶紧叫人扶起,彼此对望时脸上还有惊异——在制定规则之前,他们已经料想过士卒可能有的反应,但从未想过会有如此激烈;从这一点上看,中古时代对士兵的压迫剥削,竟然比三国时曹老板还要严酷残暴……
——要知道,曹老板在历史上可绝不是什么御下宽和、心慈手软、仁义宽厚的人物……
好容易将人扶起后,向亮清了清喉咙,随即宣布规则: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一碗水端平免得大家不满,现在将郊外土地均分之后按着天干地支编号,全部制成竹签藏入桶中;届时每个士兵进入仓,按着自己的手气抽签拿地,土地好坏一切归之天命,都不得罗唣……
这个分配法说实在不算高明,算是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含量。但中古时代的士卒纯粹属于盲,要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到“公平”、“公正,那还真就之呢个这么简单粗暴没有技术含量。果然正对着沐晨的几个粗壮汉子登时就眼角含泪,要不是身边有随从拉着双手,估计又要跪下叩拜了。
这倒不是沐晨等人霸气外露猛男见着便拜,而是这消息时实在喜出望外——都是军营里打滚混出来的人,哪怕这些小头目不知道什么“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被摔打之后也是知道大人们的套路的:齐王殿下的恩赐当然是如天之仁,但经手的贵人们难道又真能一清如洗?说是没有“租税杂役”,实际那肯定是得出点血。他们心理是早有准备了。
正因为心理是早有准备,小头目们听到了这“抽签”的消息,那才是喜出望外、不敢相信——听这意思,大人们竟然是高抬贵手,没有照例要从中刮个三四成走?如此惊喜冲击力实在过大,有几个汉子甚至诚惶诚恐嘴唇哆嗦,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有所表示,比如主动献上每年一分的收成?
不过小头目们且喜且疑,向亮却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挥一挥手,径自下达了提前预备好的指令:
“带他们去仓。”向亮扭头吩咐身边的侍卫:“每个伍长一匹绢布,每个什长三匹绢布。百夫长十匹绢布,额外再赏一石粮食。都统以上的,把绢布换为丝绸,另外赐耕牛和精钢。”
——之后的分田与组织还需要这些小头目全力配合,最好还是拿点赏赐先笼络人心。
·
眼见着精壮的汉子惊喜交加、乃至不可置信;303记0;哆嗦着离开(有几个还险些在门槛上绊倒)。沐晨犹豫片刻,终于说出心中疑虑:
“……这样搞,当然对我们的工作有好处。”他慢慢道:“可对齐王——是不是太助长齐王的……”
向亮眨了眨眼,瞬间意会了这言外之意。
“不用担心这个。”他曼声解释,随手再弹了弹面前的件:“齐王所有的作用,不过是起草一份分田的命令而已,接下来的分配、耕作,乃至于具体事务的教授、安排、处理,那都是要我们来负责的。所以绝不会有什么失控……”
沐晨听得似懂非懂:
“什么?”
他犹豫片刻,又道:
“不会失控我相信,可毕竟盟友,总不能——”
向亮笑了笑,神色却相当平静:
“不不,我提到的不是什么暴力不暴力。”他柔声道:“政治学有一个基本的法则,权力是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的……为什么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团体能拥有权力?归根到底,是因为这个团体建立了秩序——在这个秩序下大多数人都能得益,于是他们自发的维护秩序打击异己,由此而诞生了权力。权力有三张面孔,所谓以暴力赢得冲突、以化限制选择、以治理塑造秩序。其中暴力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治理才是权力的常态——简单来说,当你为人们提供了教育、提供了技术、提供了一整个社会的服务,那么你就能影响整个环境,乃至于理所应当的能左右依靠整个环境生存的人——这就是权力。“
他顿了一顿,随即做了最直白的补充:
“简单来讲,权力从来不是发号司令,而是提供服务、影响环境;谁能为耕作的士卒们提供农具?谁能教授他们农业知识?谁能给他们供应种子?谁能协调分地中的冲突?——总不能是除了发令之外毫无动作,绝大部分士兵甚至见都没见过的齐王吧?当然,我不是说齐王的命令就会无效,实际上他的号令肯定有威力,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必须由我们的人来传达才行。至于其他……谁会认同一个面目陌生、先前毫无影响的‘齐王府使者’呢?”
沐晨张了张嘴,本能的觉得有点懵逼:
“这,啊这,这——这也太——”
“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向亮心平气和解释道:“这个道理早就直白告诉过你了——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为什么要‘为人民服务’?因为你越为人民服务,你就越能制造秩序;你越能制造秩序,你也就越有权力。这是无上的光荣,远远胜过一切暴力。所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对于真正的权力机构来说,暴力只不过是维护秩序的小小工具而已,大部分时候都是搁置不用,马放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