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若湖几乎从未主动和摩加罗说过话。而摩加罗本身也是一个沉闷的性子,见若湖不开口,他也不知如何开启话题,因此二人虽然朝夕相处,彼此之间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摩加罗性格高傲,素来不喜低头,更加不会像其他公子哥那样去花言巧语掳获芳心。若湖虽是他的未婚妻,他也对这个柔情似水的丫头喜爱得紧,但浓情深意尽藏于心,并不会言语表露。如今,若湖竟然主动问他,摩加罗面色如常,心里却喜上眉梢,道:
“这是仇皇殿的分舵,我在等他们的舵主。”
“仇皇殿?!”若湖虽然初涉中原,但在九秀山庄听江小鱼、江瑕等人屡次提起“仇皇殿”,知道此乃中原武林第一大威胁,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邪魔外教,方才听摩加罗说他们正身处仇皇殿的分舵,立刻花容失色,冷汗涔涔。
摩加罗虽然看似桀骜不驯,心思却极为缜密,尤其善于察言观色,他见若湖面露诧异,眼神忧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道:
“别担心,黄舵主是我的朋友。”
仇皇殿臭名昭著,武林人士谈之色变,摩加罗一路跟踪江瑕等人,自然知道若湖的心里是如何想仇皇殿的,因此温和劝慰,想要缓解若湖的紧张情绪。若湖察觉到摩加罗的手正慢悠悠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就像惊弓之鸟一样突然把手缩回了袖子里,低下头默不作声。摩加罗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把目光移向别处,正好就看见了从东边角落里转出来的一个灰衣大汉。
“黄舵主。”摩加罗站起身来,主动相迎。
“摩王爷,别来无恙啊。”那灰衣大汉抱拳施礼,双方客套寒暄一番,随即就坐。
若湖见那灰衣大汉其貌不扬,身材魁梧,头顶溜光,只在后脑勺连着脖颈处留了一撮小辫子,很像北方草原的胡人打扮,然而这汉子说着一口西南官话,显然是在此居住已久的本地人。难道这人就是四海分舵的舵主?若湖记得九秀山庄上,江小鱼曾号召所有江湖豪杰共同追查仇皇殿分舵的下落,想不到竟然被她误打误撞遇上了其中一个分舵的舵主,若是还有缘见到江瑕,应该如实相告,也算是替他和他的爹爹分忧吧。思及江瑕,若湖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脑海中与他相遇相识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在暮霭沉沉的玉门关外救下她,他在武当山的柴房里抱着她,他在九秀山庄的墙角下搂住她亲吻缠绵,桩桩件件,全都是令人怦然心动的回忆。好在此时摩加罗忙着与黄舵主讲话,并没有注意到她娇羞的表情与微微上扬的嘴角。
原来摩加罗本是大食的四皇子,深得父皇宠幸。大食先皇驾崩后,太子继位,封他为守边王爷,发配到西域靠近玉门关一带,美其名为保疆卫国,实际上是贬谪远地,叫他远离皇位中心。可是新皇荒淫无度,平庸无能,整日只知饮酒作乐,不思进取,众臣子敢怒不敢言,都期盼着能有一位英主即位,带领大食开疆拓土,逐鹿中原。摩加罗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本来是先皇最中意的儿子,先皇也曾有过废长立幼的想法,奈何不等圣旨颁布,先皇离奇病逝,摩加罗怀疑是太子长兄下的毒手,但还来不及调查,就已经被太子一党先下手为强,贬到了玉门关。为了避人耳目,他不再自称王爷,而是佯装打扮成山寨劫匪,以此蒙蔽大食皇帝的双眼,令其对己放松戒备,实则秘密图谋东山再起,篡权夺位。
只是,重掌权力谈何容易,逐鹿中原更非易事,摩加罗势单力薄,离开大食时身边只带了一千死士,论兵力远远不足以和大食御林军相抗衡,因此他唯有选择求助外援。地处西南的仇皇殿,恰好也有问鼎中原的意图,只是仇皇殿总舵踪迹难寻,唯有四海分舵作为仇皇殿的最大分舵,行事相对高调。摩加罗多方打听,终于与黄舵主的亲信搭上了线,随后便认识了黄舵主,双方一拍即合,共图大事。
黄舵主本名黄大英,是西域一带的土匪头子,后来被岩虎看中,收入仇皇殿,一路提拔,最终成为了四海分舵的舵主。黄大英野心勃勃,尽管身居分舵舵主之位,仍旧不知满足,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然而,仇皇殿总舵神秘莫测,他虽然贵为分舵舵主,平日里能见到的最高长官也只是左右护法而已。大约两年前,仇心柳来四海游玩,曾下榻四海分舵,黄大英也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的仇心柳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并无实权,也不参与殿中事务,黄大英又听岩虎说过殿主仇雠重男轻女,对这个独生女儿并不器重,因此虽然殷勤招待,却并不指望通过这位大小姐上位。岩虎尽管对黄大英有知遇之恩,但他防人之心太重,黄大英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不敢和岩虎表露自己更大的野心。然而,岁月催人老,黄大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若再不干出一番事业来,恐怕就要悔恨终身了。因此,当摩加罗找到他,提出合作时,黄大英略一思忖,就爽快答应。因为,摩加罗提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仇皇殿善邪术,往往杀人于无形,极少大动干戈,摩加罗也不希望兴师动众篡权谋位,因此提出让仇皇殿派出擅长蛊毒、痋术、降头三大西南邪术的巫师三人,辅助他回大食暗害皇帝,夺取皇位。等摩加罗大权在握,皇冠加冕,便可扼住丝绸之路的咽喉,与仇皇殿一起瓜分这条黄金商路上的金银财宝,并以此作为边疆隐患,助仇皇殿掌控中原武林和天下百姓的生计。
仇皇殿的财富,大多都是靠各处分舵搜刮而来。对于黄大英来说,掌控了丝绸之路,就等于坐拥金山银山,到时候,别说岩虎要对他刮目相看,就算是殿主仇雠,面对财大气粗的他,恐怕都要谦让三分。做着这般美梦,黄大英扒拉着口水,乐呵呵地与摩加罗达成协议,各取所需。
只是,仇皇殿的巫师已经双手奉上,摩加罗这边却仍在不疾不徐地做准备。毕竟,刺杀皇帝,无论在哪个国家,都不是容易的事。黄大英没想到摩加罗会突然登门造访,还带来了一个美娇娘,因此两人说了一会闲话,最后黄大英还是发问:
“王爷您今天过来,不知有何贵干呐?”
摩加罗瞧了一眼身边的若湖,道:
“想借黄舵主的地方住上几天。”
黄大英看了看若湖,又看了看摩加罗,虽然依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人在江湖,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黄大英心里门儿清,因此笑眯眯地说:
“这个好说。您摩王爷要住多久都成,是要和这位小娘子一块儿住吧?”
若湖心中一惊,难道摩加罗想要在这里和她拜堂成亲,甚至直接洞房花烛吗?然而摩加罗却摇了摇头说:
“这位姑娘是我的未婚妻,请黄舵主帮忙照看几天。我还有事,办完了再回来接她。”
“你去哪里?”若湖突然插话。她本来担心摩加罗会死缠着她,可突然听到他说要走,还要把自己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中突然就害怕起来。
摩加罗转过头看着若湖,慢条斯理地说: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的江公子怎样的。”
若湖听他提起江瑕,脸上绯红一片,小声说:
“我……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是在担心我吗?”摩加罗突然柔声问。
“我……没有……我……”若湖不知如何回答他突如其来的“调情”,刚矢口否认,却又觉得太过无情,但是究竟该说些什么,却大脑空空,因此磕磕巴巴,扭扭捏捏,半天也没有一句整话。摩加罗却似乎的确有急事要办,对黄大英再三叮嘱,要他务必照顾好若湖,便起身告辞。
黄大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款待若湖姑娘,还不忘谄媚道:
“摩王爷您放心,这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我哪敢怠慢。”
摩加罗却对他的恭维不置可否,只是抱拳行礼道:
“那便多谢黄舵主了。”
“嘿嘿,好说,好说。那个,王爷您是不是,打算动手了?”黄大英一边送摩加罗出门,一边压低了声音和他耳语。摩加罗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若湖,什么也没说,消失在了黑色的甬道之中。
若湖没想到摩加罗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告别,更没想到自己会留在恶贯满盈的仇皇殿分舵之中,一时间六神无主,拘束不堪,只能搓着自己的衣角,低头不语。好在黄大英是个明白人,他有求于摩加罗,自然不会怠慢若湖,看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也就不和她多说话,叫了几个能干精明的丫头过来服侍,领了若湖去客房休息,便算完事了。
而急匆匆离开的摩加罗,的确是有大事要办。他打听到大食皇帝下个月初一要出访火狐族,而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平日里从不问国家大事,这次心血来潮要亲自带领外交使团出访,根本不是为了两国友谊,而是看中了火狐族的美女。西域众多国家和民族之中,火狐族的女子相貌最美,但火狐族向来闭关自守,不与外族往来,火狐之女也不会与外人通婚。他的这位兄长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来的火狐族,竟然就萌生了以外交为借口的“选秀”主意。此次若不是摩加罗留在大食朝堂上的亲信大臣密函相告,他也不会知道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
但是,这也是天赐良机。皇帝离开老巢,深入远方,又正好是去曾经受他恩惠,还有联姻之亲的火狐族,那便正好借亲家之手,除掉这个皇权路上的障碍。而摩加罗昔日之所以帮助火狐族击退天狼族的入侵,也是想要拉拢外援,以备不时之需。果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当日的善举,此刻竟真的给他送来了一个时不再来的礼物。只是,这件事没必要让若湖知道。一来若湖私自逃婚,若是回到火狐族,势必受到惩处,摩加罗不愿她受苦;二来若湖回到火狐族,倘若被那个昏庸好色的皇帝看上,岂非徒增困扰。三来摩加罗的死士探知江瑕等人已经赶往黄土坡,打算夺回若湖,但摩加罗又岂是会束手待毙的人。因此摩加罗决定把若湖暂时交给黄大英看管照顾,等他大事办成,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封她做大食王国的皇后娘娘,而不是以一个山寨大王的身份,娶她做压寨夫人。
只是,摩加罗苦心孤诣,一面胸怀大志要夺回皇位,一面情根深种对若湖矢志不渝,若湖却心系江瑕,对他冷淡疏远,更加不知道,摩加罗为何会一眼便要定了她。此时她一人坐在仇皇殿四海分舵的西厢房里,看秋意渐浓,初冬乍起,除了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庭院里开至荼蘼的菊花,也别无他法。她生性老实,绝不会起意逃走,更何况这里是大名鼎鼎的仇皇殿,高手如云,门卫森严,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逃得掉。黄大英每日好吃好喝招待她,也绝不会有男侍卫过来打扰她,里里外外的丫头、门房,全是女子。若湖整日想着江瑕,回忆他对仇皇殿的种种说辞,心中不住感慨,仇皇殿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邪派,就连女子都身怀绝技,毅力非凡,能够站岗守卫,从不叫苦叫累。
讽刺的是,真正叫苦连天的人,却是江瑕一行四人。他们回到四海以后,到处打听沙漠向导,好不容易高价请了一个传说中的“沙漠通”,大家骑着骆驼满心欢喜再度进军黄土坡,几乎把整个沙漠都翻了遍,除了找到几座早已人去楼口的土寨子,连一个土匪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提摩加罗本人了。他们哪里知道,摩加罗的暗哨遍布四海和玉门关,他们刚到四海,摩加罗就得知了消息,又恰逢大食皇帝要出访火狐族的消息也几乎同时到来,摩加罗这才当机立断,将若湖送往仇皇殿分舵,然后自己带着死士和巫师奔赴火狐族,只留了几座空房子让江瑕他们一顿好找。
江瑕等人两次赶赴黄土坡都无功而返,个个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只能继续回到四海打听消息,但四海的所有情报全都被何为商铺背后的仇皇殿分舵牢牢掌控着,黄大英何其精明,听手下说有几个少年人在打听一个叫“若湖”的姑娘的下落,立马便明白了,下令封锁消息,手底下的人连半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江瑕等人纵然买通了妓院老鸨、街头乞丐,以及客栈老板,这消息源不爆料,他们又怎么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人呢?因此,四人在四海镇足足盘桓了一个月,最终徒劳无功,只能悻悻离开,按照巧巧的提议,再雇一个向导,先去罗布泊寻宝,顺便找一找若湖的老家火狐族,请他们派人一起搜寻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