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黎疾朝远处扬起下颌。 李善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高耸险峻,几块碎石轱溜溜地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了,看起来十分危险。 可是……那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李善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但是视线里的人影更加清晰了。 长裙飘飘,瘦弱的身体和地上的纸片人差不多,似乎是风一吹就要没了。 “那是……”李善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来。 “苏家小少爷的新娘。”黎疾咬重‘新娘’二字,亦是那晚的鬼新娘。 “怎么可能?”李善音喃喃道:“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爬到山尖上去,那么危险。” “她已经不是刘葵花了。准确的说,刘葵花的身体里住着的并非她自己,”黎疾思量着说辞,慢慢道:“操纵剪魂术的人和她做了一些交易,而她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交出她年轻的身体。” 妖的视力比人类好很多。 所以黎疾能看到她在对面的山上,双唇轻启,脸上的讽刺和调弄不加掩饰。 她说: “妖王的后人也会贪恋人类的温暖吗?” 那与她也没什么不同。 一股猛烈的风从西北处的荒垠大地上吹来,把她轻薄的身体吹倒了,她直直地倒了下去,像是一片无根的枯叶。 山下,少年拧起眉头,脸色低沉得快要聚集起疾风骤雨。 他……没有。 黎疾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眸子里却是诡奇的冰寒。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李善音看向黎疾,却发现他脸色阴沉,不似往日的不耐冷漠,而是一种坚冰之下涌动的暴虐压抑。李善音心颤了颤,伸手扯上他的衣角,轻轻同他道:“怎么了,黎疾?” 少女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梦里。 黎疾瞳孔一震,他神色忽然变换成一点茫然,“没事。”他想起梦中李善音那句话。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结契。 他在心里回答自己。 获得妖王之力,变成一个真正的强者。 黎疾应该很确定,他的目标只有一个,现在不过是为了达成目标而必须走过的路。 “我方才在想剪魂术的副作用。”他引开话题。 李善音明显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连忙问道:“是什么?” 黎疾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同李善音一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副作用就是剪魂所能维持的时间长则数月,短则几天,待到魂术的法力散尽,纸灵魂就会化成一堆灰烬,而由纸灵魂所操控维持生命的人也会迅速枯竭死去。” “那王二狗和苏皓问?”李善音不可置信地看向黎疾。 黎疾显然也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肯定道:“我听说王二狗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了,等到他彻底摆脱纸灵魂的控制之时,就是他魂断之日。” “那就没有挽救的办法吗?”李善音当然知道王二狗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他罪不至死。还有那控制了刘葵花身体的妖为何要置王二狗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于死地? 这事疑点重重。 “我们去看看王二狗。”李善音停下脚步,不远处就是相向的两个路口,一个通向望泽山下,另一个则是去往东村的路。 黎疾正有此意。 二人一拍即合,朝东边的岔路口走去。 东村住着大部分农家人,守着望泽山旁边的几块大片平地世代耕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太阳最后滑过了圆弧的天际,隐没进星辰里。晚月初升,被繁星簇拥着接过太阳未竟的任务。 本该安静地只剩下几声犬吠的村庄里莫名聒噪,低低絮语和尖锐的鸣哭声从一踏进村庄就没有停止过。 李善音心下一沉。 只听得妇人用粗粝的声音哀嚎着: “二狗!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这家里只剩下我了,该怎么办啊。” 只听哭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变成一点呜咽。 生死之别,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能不为之触动。 只见王家围着许多被哭声吸引来的人,好歹邻里多年,就算从前有过再多龃龉,到了这时也说不出看热闹的话来。偶尔有人看不下去了,干巴巴出声安慰几句,但是没用,王家嫂子还是伏在已经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上痛哭。周围的人只能窃窃私语着,揣测着王二狗的死因。
“让开!”李善音见此景着急地拨开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顾不上旁边人的议论,一把扑在王二狗身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本呆滞着的王家嫂子见了李善音忽像是看到了神仙似的,哭得血红的一双眼睛迸发出光彩,那是濒死之人见到唯一的生机时才会有的神情。 她用力地把头砸在地上,一下两下就见了血,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唤她‘圣人娘子’。 “圣人娘子,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收了堂大夫的钱去污蔑你。都是假的,”她嗓子哑得像是坏了牧笛,语调高昂却嘶哑难听,带着嚎啕的哭音,撕心裂肺地不知所云:“我遭了报应了。从那天晚上撞鬼开始就是报应了,我家二狗……啊,救救他。” 她这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叫李善音‘圣人’,她从前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她今天懂了,突如其来的变故生生夺走了她丈夫的生命,死亡就这么纠缠上了她,她再痛苦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感受着与自己相伴几十年的男人慢慢变凉变僵,变成一个死人。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给她一点希望,那她就是观音下凡,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头破血流的王家嫂子希冀着抬起头,抻着脖子去看李善音。 可是她要失望了。 李善音无力地松开压在男人手腕上的手指。 太晚了,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住了。 纵使华佗再世,依旧无力回天。 人类终究只是人类,哪能拗得过生老病死的无解诅咒。 只见李善音眸子染上悲色,她看向王家嫂子。 王家嫂子从她的表情上就已经预感到什么了,但是人在彻底绝望之前还要经历一段无法控制的平静,完全失去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 这回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瘫坐在王二狗身边喃喃自语: “怎么会呢?二狗明明已经好了,怎么今天突然就倒下,像丢了魂似的没了。” “他之前天天拿我的桂花油梳头,像个姑娘似的。那桂花油好贵呢,二狗今儿过年的时候送我的,我才用了一点,剩下的都被他用了。” “嘶,那天晚上那个鬼新娘身边的人来了我们院子里,他吓了二狗一大跳,是不是因为这?” “诶,我记得他们好像落下个什么来着……哦对,是一把剪刀,那剪刀让谁捡去了?” “还有葵花,那天晚上我听到葵花哭来着,她呢?还活着吗?” 王家嫂子失心疯了一样拼凑着这几天的经过,然后说不动了,一股剧烈而空洞的恐惧涌进她的心头,她的心上下失控地跳着,因为她知道了她的丈夫死了。 是他们作孽太多。 “都怪我。”这是王家嫂子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 李善音上去接住她,替她把脉。 是极度悲伤崩溃下的心脉受损,精神失控下昏了过去。 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身为医者的无奈莫过于看着生命如流沙般消逝于指间。 她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内心,即使死的这个人同她结下过仇怨,但是此刻他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病人。 正当李善音陷入魔咒一般的心牢时,一双有力的手忽然紧紧攥住她的肩膀,疼痛和麻木把从她蔓延的情绪里生生拽出来,她这才发觉自己眼里有些湿意。 “这不是你的错。”黎疾语气坚定,甚至透着几分不解。 他不懂她为什么要为这样卑微而不堪的人流泪,她的泪……是他在时间的单行道上独行之时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而那样丑恶的人怎配拥有。 他执拗地伸出手。 冰凉的的手覆在她的双眼上,本就浅淡的月光也变得虚无。 李善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那盘旋于眼眶的泪水最终没有落下。 而那些湿意润泽了少年的掌心,少年长睫倾覆,垂眸看着此刻在他掌下安静乖巧的少女。 掌心的颤动的鸦羽一把小刷子似的拂过,他感到痒意,收回手。 围观的人群也终于从方才压抑的寂静中回过神来,几个年轻人好心地扶起王家嫂子,把她暂时抬到屋里,不至于冻到她。 屋子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是寒冷长夜的庇护所。这些木柴还是今天早上精神好转的王二狗抱来的,留到晚上冷的时候取暖用。那时两人还商量着请个捉鬼师来祛祛晦气,王家嫂子‘狠狠’揍了王二狗几下,叫他赔给她桂花油,王二狗笑呵呵地应下了。 只是好景不长,报应终究没放过他
们。 黎疾看着躺在地上已经快要僵直了的王二狗不语。 他脸上是不舍留恋和难以瞑目。 如果那天他没有给王二狗下追踪术,也许他就不会被鬼新娘盯上,从而成了剪魂术的受害者。 只是若他们不起贪念,同堂大夫去陷害李善音,也未必会有此祸。 黎疾根本不会为他们的自作自受而感到难过。 他只是在想难道只要犯下了错就要去承担后果吗? 因果循环…… 这是谁给他的警告吗? 黎疾闭上眼睛,无数鲜血残骸的画面在他眼中流淌而过。 而不远处,女孩坐在某一个人家的房顶,悠闲地晃悠着自己纤细的双腿,像是荡秋千似的,完全不关心王家的生死离别。 “他怎么死了?”刘葵花的声音从她心底响起。 她占据着刘葵花的身体,此时她心情不错,因此耐心解释道:“剪出来的灵魂当然是有期限的,过了期限剪魂便会化成灰烬,而他身体里原本的灵魂早已被挤了出去,化成一缕风了。”她将手臂一扬,做出风一般的样子。 “我没想让他死。”葵花崩溃道。 “我知道啊,你只是想拿他来试验一下这把剪刀好不好使。所以你剪了个小女孩的灵魂放进他身体里。” “你没有告诉过我后果!” “是啊。”她调皮一笑。 然后葵花听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声音说着冰冷而残酷的话,“受过剪魂术的人不久后就会死去,而你的身体也在你接过剪刀的那一刻就属于我了。” “他也会死……” “苏皓问?”她猜测,见身体里的葵花不回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你给他剪的那颗心脏大概几个月后就会失去效果,到时候他就要去阎王那里报道啦。”今天她心情格外得好,于是状似同情地继续同葵花道:“其实也有一种办法能维持剪魂术的法力。” “什么?”葵花迫不及待。 她‘哈哈’笑两声,大方地告诉葵花:“那就是把我的灵魂注入进剪出来的东西里,这样剪出来的东西就永永远远地拥有了灵魂。只是——” “我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傻瓜。” 她继续摇晃着双腿,不管心里传来的悲恸,眼睛朝着前方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她一瞬间满目柔情。 从她妩媚的双眼里,倒映出来了四十年前剪纸少年的模样。 她终于拥有了一具人类的身体。 时间不多了。 就让她以人类的身份陪在他的身边,到最后。 老人若有所感,但是他没有回头。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结下的恶果,他来还。 (作品连载于晋江学城,目前章节全部免费,请大家来晋江学城观看正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