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听见妈妈蜇驴蜂说郭涛早已经把她忘记了，不但不恼，脸上的笑容带着釉色：“妈妈，你在骗我，对不？”
李明秋就在旁边站着，汽车还没有开动。李怀仁认识慧，也跟郭涛是老交情，有关慧的遭遇李怀仁全部掌握。这时，怀仁把头探出窗外，说出的话让慧摸不着头脑：“慧，这世上男人又没有死光，为什么偏偏对郭涛那样钟情？”
慧把双臂伸进汽车里，拽住青头的手：“大，你不会对女儿说谎，对不？我总感觉大家都在骗我，是不是涛他——变心了。”
青头不得不说实话：“往后的事我们大家都不清楚。郭全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我跟你妈心里非常疑惑。娃呀，这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生，走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你心里还是要做好准备。”
慧把老爹爹的手放开，自言自语：“我就怀疑，涛写给我的信是假的……”
汽车开走了，慧没有强求汽车把她拉走。也许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慧表面上显得平静。终究跟胡老二在一起过了七年炼狱般的日子，慧还不是那么脆弱。不过慧还在等，慧想等个水落石出，既然姐姐秀嫁了那么个邋遢的男人都能过，慧还没有舍生求死的欲望。
日子在不紧不慢地走过，慧变得开朗变得随和，可是人却日渐消瘦，每天吃饭不多。妈妈劝慧搬过自家院子来住，担心慧的婚姻生变再搬出来就显得尴尬。可是慧不愿意搬，慧还不想放弃最后一点期望。
妈妈终于觉，慧的行为有点不正常，好像心里在谋就更大的企图，那种企图让蜇驴蜂脊背凉。每天晚上蜇驴蜂都过慧这边来住，半夜里常常溜到慧的窗下偷听，听见女儿在不停地翻身。
李明秋打疙瘩的保镖安远过蜇驴蜂这边来捎话，说他想见小儿子李怀章。李明秋也六十多岁的人了，知道维护蜇驴蜂的家庭非常重要。青头回来了，李明秋不愿意再去搅合。
蜇驴蜂不可能不让李明秋见自己的儿子，妈妈让慧把弟弟抱着，安远带慧来到疙瘩家中院的客厅，李明秋接过孩子亲孩子的脸，孩子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拦住李明秋的嘴：“妈妈说，你是老姑父，青头才是我的亲大。”
李明秋不恼，反而有一种释然，只要青头对孩子好，李明秋也就顺其自然。李明秋不可能把孩子要回来自己养活，李明秋的孙子和这个小儿子一般大。
洋芋在客厅的门口探了一下头，朝慧招手。慧走出客厅，跟着洋芋来到后院。
洋芋跟蜇驴蜂是老邻居，看着慧从小长大。青头俩口子生了四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洋芋有点爱怜地看着慧，由衷地说：“我要有你这么个女儿多好。”
慧脸上的笑容显得勉强：“姨，你叫我干啥？”
洋芋劝慧不要对郭涛太痴情，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要想过好日子就找个没本事男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到最后不耐烦了，惨然一笑：“姨，再没啥事我就走了。”
洋芋把慧的手拽住：“别忙，婶子还没有说到话上。婶子给你瞅下一个对象，那孩子就住在咱村，他爹跟你爹一起从煤矿上回来，叫谷凤。你如果心里有意，那一天你们俩就在我家见面。”
慧脸上的表情显得复杂，但是慧没有拒绝，慧只是说，她想等郭涛给她一个底话……
慧走出后院来到中院客厅，看见李明秋和孩子都不在了，问安远，安远回答：“孩子让你妹妹抱回家了，李掌柜跟上疙瘩去卧龙岗。”
慧走出疙瘩家院子，却不想回家。天热了，大雁北飞，杨柳芽。村道两边长出了嫩草，打碗碗花开遍山岗。山桃花也不失时机地绽放，满世界变成了花的海洋。
村口的歪脖树下，依然站着一个少妇，那女人好像站了几年，不知道在等什么，瓜婆娘等汉那样，傻等。
慧跟那女人素不相识，相互间没有任何交往，慧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媳妇。慧隐约记得豆瓜的媳妇叫做水上漂，可是那个女人又不像是豆瓜的媳妇。慧突然间产生了想跟那个女人拉呱的欲望，端直向那个女人走去。
岂料那女人先开口：“我认识你，你叫慧，对不？”
慧感觉不到吃惊，这小小的村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可以包裹自己，但是不可以包裹别人，慧的遭遇不可能没人知道。
那女人继续说：“你比我强，你起码有父母亲和姐妹兄弟，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豆瓜，豆瓜是个没本事的男人。”
慧终于开口：“我知道，豆瓜媳妇叫水上漂，可是你不像——”慧把下半句咽进肚子里，慧担心女人无法接受。
那女人并不反感：“豆瓜的第一个媳妇死了，怎么死得我不知道。我是豆瓜从仙姑庵捡回来的女人。我不喜欢豆瓜，从心里不喜欢。可是，还不得不跟豆瓜在一起生活。女人都由不得自己。”
内心的积尘被抖落，慧心里升起一团迷雾，也有可能是同病相怜，慧有点情不自禁：“你有过自己相好的男人没有？”
女人笑得凄惨：“十四岁上娘死了，抽大烟的爹把我卖给一个地主猴老子（年纪大的男人），我跟他们家的长工好上了，俩个人搭伙把那猴老子弄死，一起跑到凤栖，想不到一起私奔的男人把我卖到烟花巷，从此没有了踪影。”
慧嘴唇有点哆嗦：“那个长工该死！”
岂料女人却显得大量：“诅咒人家干啥？我对谁都没有气，只恨自己。我不缺钱花，豆瓜每次都从仙姑庵驮回许多银元，豆瓜还有一个儿子叫豆豆，不过我看那儿子不像是豆瓜亲生……豆瓜也很可怜，可是我不同情豆瓜，豆瓜太软弱，不像一个男人。我希望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把我撕碎嚼烂！”
慧转过身，落荒而逃，慧不敢继续听下去，担心心脏从口内蹦出。可是走了没有几步，却被那女人喊住：“大妹子，你停一下，听姐姐给你把话说完。”
慧站住了，却不敢面对那个女人。听那女人站在身后，谆谆善诱：“去年冬天到如今，我一直看你在路边等，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对不？女人就那么痴心，总想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别那么傻了，妹子，男人的心是泥捏的，见不得风吹雨淋。”
哗啦啦，一群鸟雀子落在歪脖树上，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题。
慧又重新转过身，扑到那女人怀里：“姐姐，我明白了，男人的心是泥捏的。可是我们女人的心是水做的，总有挤不完的泪。原先，我想死，只要涛移情别恋，我对这个世界就不再留恋……现在，我想通了，我必须活下去，死是一种懦怯的行为。”
青头一进凤栖县城就不想再回来，并不是他对凤栖县城有什么留恋，而是天天围着卢师傅的瓦盆窑转圈，说老实话青头转变了对大女婿李怀德的看法，感觉到拙人有拙相，拙人有福相。一堆看起来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泥巴，经过李怀德的手就蜕变成栩栩如生的陶俑。青头仿佛又现了自己的价值，觅回了一点自信，青头想协助女婿另立门户，因为卢师傅可能有什么心思，老说他不想干了。
小小的凤栖县城也没有什么值得保密，那一天青头猛然间听说，年翠英娘仨坐上拉给养的军车，南下长安为郭涛结婚。几个月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青头必须回家，去安慰慧。一条儿女一条心，青头担心女儿经受不住这种打击。
回到家一切如旧，看几个女儿坐在炕上正捏老婆顶手巾（一种面食，形似馄饨）。女儿们看见老爹回来嘻嘻哈哈，又帮助爹爹舀洗脸水，又帮爹爹清扫身上的积尘。蜇驴蜂也说：“他爹，你有福，家里正吃好的你就回来了。”
青头主要关心慧，青头看慧比他走时瘦了一些，但是慧心情不错。青头心想，可怜慧还不知道涛已经结婚……
晚上老俩口还是睡在郭全的屋子内给慧做伴，青头把他在凤栖听到的传闻告诉了张凤，青头说他还不放心，专门去叫驴子酒馆看了一下，看见酒馆已经关门。听说年翠英的第二个男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张凤翻过身把青头抱住：“咱只关心咱的事，咱不幸灾乐祸也不替人悲伤。洋芋扯红线，把慧跟谷凤往一起撮和。慧总在等郭涛的消息。这样一来也好，咱的慧不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子。”
可是青头还有些不放心：“据我所知谷椽的大儿子可能十八岁不到，咱的慧已经二十四岁了，大两三岁也就罢了，年龄悬殊太大，担心再出什么纰漏。再说，慧如果听到郭涛结婚的消息，思想上能不能承受得起？”
张凤说：“这是迟早的事。看起来慧还不是咱们想像的那么脆弱，好像豆瓜媳妇也给慧说了些什么。最近慧心情不错。明天我跟慧说说，长痛不如短痛，让慧早早丢掉那种幻想。”
谁知道慧就在门口站着。慧知道爹爹肯定带回来有关涛的消息，偷偷地听爹爹跟妈妈在说啥。山里人热天睡觉不关门，慧推开爹爹跟妈妈的屋门，话说得非常冷静：“大（爹）、妈，你俩刚才说话我都听到了，难为大（爹）跟妈为女儿操心。放心吧，慧不会去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