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斩情心中所料其实一点不错,葫芦山上的老君封条确是被无情他亲手撕毁,当日他自西天极乐净土上的净水莲池中将忘情盗走之后,就径自将忘情所化这枝净水魔莲带回来舟山上的净心洞中,洞中一潭碧水,碧水中一枝娇嫩欲滴的清裳宜欢花,他盗来忘情原身就是为了以净水魔莲中的魔气滋养清裳,清裳虽被称为仙子,却仍然还是一只小花精,自己身内真元可以保她花身不灭,元神不散,却难以助她渡化人身,甚至连让她以花身清醒过来开口说话都做不到,所以只能以忘情身内魔气滋养,就这样二十年时日倏忽而过,清裳仙子终于可以自花形中脱胎化形,渡化人身,只是即是恢复人身,也一样是昏迷不醒,无情情急之下耗自身真元助忘情恢复人身,然后让他帮自己办件事情,只是此事许关系到杭州城中千万凡夫百姓性命,若是忘情不愿意帮忙,他也不会介意。
但是既然忘情本就是个毁天灭地的祸世魔尊,那自然,在他心中自然是从来不会去关心什么一口吞尽杭州城中千万百姓的祸世貘怪的,凡人倒是不能一口吞进一只烤鸡,但是他们会将成千上万的活鸡杀死之后用盐腌了,然后再挂在屋檐下风干,漫步杭州城中,哪一条长街深巷之中没有被整齐悬挂成一排一排的风干鸡鹅,还有鹌鹑,鸿雁,为了养活饲主全家而在田间辛劳耕作了一生的黄牛在年老体衰的再也拉不动犁,耕不动田,满以为自己从此可以安心的在山坡上吃草休息了此残生时,却被贪婪的饲主宰杀吃掉,有哪个凡人没有见过牛儿在即将被宰杀时眼中留下的血泪,但是又有谁为此而在心中动过一丝恻隐,在将羊儿拉去屠户家中时羊儿在三里之外就能嗅觉见屠户门前的血腥味道,它们心中自然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当羊儿为了活命而跪在地下不肯向前走时,饲主手中的棍棒可曾轻饶过它们一次,替饲主捕尽屋中老鼠的猫儿会被饲主活着放在蒸笼之中,蒸笼之中会放上一碗用酱醋调制成的汤汁,等到猫儿因为蒸笼中的滚热而喝光碗中汤汁时,也刚好被蒸熟,被如此对待的还有田间的乌龟和刺猬,凡人自来就只喜欢吃松鼠和青蛙的两条后腿的,不管螃蟹还是甲鱼,自来都是活着下锅蒸煮,渔船上一网捞上来的鱼儿总是以新鲜为好,最好上桌时嘴巴还在一开一合……
所以忘情不会伸手阻拦无情冒险自陡峭险峻的悬崖绝壁上爬去葫芦山巅的万仞尖峰上去撕毁那个什么太上老君亲手贴的封条的,经日里口口声声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太上道祖最终还是不能顺应貘怪吞食凡人的自然天道,所以他的封条毁了也就毁了,本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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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让忘情万万没料到的却是,世间喜爱多管闲事的和尚道士竟然会是这样碍手碍脚的让人心烦意乱,谁知道那个茅山中的白眉老道到底是从哪里闲的没事偏要来葫芦山溜达转悠的,竟然对葫芦山上的封条被毁如此大惊失色,不惜丧心病狂的去吸食杭州城内不满三岁的孩童精血修炼杀血幡,这本来是花水无缺苦心算计之下的一个意外变数,忘情以为,既然极乐佛主他到时必定是会舍出自己身内三成心脉精血来修复葫芦山上的老君封条的,这个白眉老道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留在世间祸害杭州城内的无辜孩童的了,所以就在身后一路上跟上这只白眉蠢道,在他又想要在夤夜之间潜进一家寻常人家厢房准备吸食在厢房中安睡着的两个无辜孩童精血时一剑砍断他后背脊骨,破掉他身上的千年功法,之后明目张胆的将他捆来玉净观前的斩妖台上,看看那些和尚道士在这种时候到底会不会来斩妖台前徇私护短。
在斩妖台前遇见斩情本不出他的意外,以斩情的脾气性子,怎么会允许妖孽在斩妖台上斩杀散仙这样的事情出现,他拔出剑来阻止自己斩杀白眉老道本不是他的错,毕竟被告未经审问定罪就上斩妖台,也确是不太符合他心中的法理正道。
但是,那又能怎样,白眉老道他那时已经吸食了杭州城内几十个未满三岁的凡人孩童精血,不管怎样都是死罪,凡人日日焚香叩拜佛祖菩萨和三清玉帝保佑自己全家平安确是不错,但是也仅仅只是祈求保佑而已,并没有给天上神仙任何权利去决定到底是牺牲孩子来保自己还是牺牲自己去保孩子,妖魔鬼怪祸乱人间,残害性命,世人确是也整日天灵灵地灵灵的乞求天神下凡降妖驱鬼,伏魔除怪,但是也并不会因此而将决定牺牲自己去救旁人还是牺牲旁人来救自己的权利交在任何一个神仙手上,为何一个在茅山中修炼了几年道法的散仙却以为自己是这尘世间的主宰,自己有权利替众生决定他们的一切,人间的律法尚且不许主家随意打死自家的丫鬟奴婢,三界中又有何人有权利决定一个活生生的生灵生死,打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尚且被称作是一尸两命,又何况是一个已经降生世间的无辜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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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佛主在葫芦山上以自己身内三成心脉精血修复好太上老君封条之后,没有立刻回去极乐天上,反而是要斩情和他一起去淮安城中一趟,因为淮安城相距齐云山不远,大约也就一百多里,所以斩情以为佛主是想顺路去趟齐云山上,将无情下落告知给南华上仙,斩情以为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杭州城本来相距舟山不远,径自去舟山上将无情带回来即可,何必要无故去劳动南华上仙他老人家呢,而且无情此次确是有错,正好可以借机将他扣在西天极乐净土上,佛主本来也不想他和南华上仙走的太近,毕竟跟着南华上仙,也未必能有什么太大进益。
但是及至到了淮安城中,斩情才明白佛主心中所想,因为极乐佛主此次前来淮安城中,只是特意前来淮安城中的云府拜会锦云侯云随风和他的夫人叶水晞的……
所以翌日,云随风和叶水晞就跟随着极乐佛主和斩情圣尊一起来到舟山上的净心洞中,斩情一来到净心洞前就一眼看见忘情一剪孑然而立的淡青身影,看见是他来了,忘情淡淡的抬起头来,一对深深埋葬着天地之间一切寂然沧桑的深湛清眸波澜不惊的与他一双横波流转的翦水清瞳四目相对,七分相似的淡青容颜,一样无二的挺拔剪影,却终是一神一魔,一善一孽,虽是一体同生,却终难殊途同归……
“你总算来了,”忘情一脸淡淡的看着他的眼睛,“若非如此设计,一个佛前护法的凡心又怎是那么轻易就会动的,”忘情忍不住蠢动着自己一双止水波澜的深湛眼眸,“无缺他只是想刺激你一下,葫芦山封条上的三成精血,他只取来半盏就已足够……”
“若非佛主特意施法将那半盏精血化在封条真言上,他又如何能轻易取来,”斩情的眼眸一瞬之间忍不住微微动了一动,“你听着,佛主已经算到,今日已是你维持人身的最后一日,为了贪求继续维持人身而催动无情传授给你的真言秘法,结果只会烟消云散,魂飞魄散,因为无情替你渡化人身时自己已经是真元虚亏不堪,是强行以逆天之法催动真元,非但自己身子会更加虚亏下去,也会牵连你不能继续催动真言维持人身,强行催动只能魂飞魄散,”他说。
“本来就是一个意外的孽障,魂飞魄散,又能怎样,”
“都这时候了还如此任性,一个祸世魔尊,能不能干点正经事情,”
“哼,一个祸世魔尊也一样是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本是一个意外孽障的最好结果,”
“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你是在西天极乐净土上的净水莲池中生出来的,你是生是死,只有佛主他老人家说了才算,”
“就算是西天佛主,也无权判定一个生灵生在世上的一切,”忘情忍不住冷冷笑笑,“擅自判定一个生灵生在世上的一切本是佛门一脉通病,判定忘情此生的一切只是在锁魂塔前看守护卫,静心清修,终究只是你的佛主心中一已私愿,”他说。
“净水莲池只是刚好对着锁魂塔,而且你上辈子也不是被本座亲手扔进去的,”斩情无奈,“你现在必须立刻跟本座乖乖回去,”他说,“人间容不下你并非只是因为你是个祸世魔尊,而只是因为你不是凡人,就算是天庭神仙在人间待长了也只会招人嫌憎厌弃,”他忍不住微微笑笑,“你该知道,神仙妖魔在凡人心中的分别,只是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好处,”
“身为佛前护法,这样的言词本该是口业罪过,”忘情冷笑,“敢则佛门一脉自来只以为诽僧谤佛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诽谤众生却从来不是什么罪过,”他说,“将自己看做在众生面前君临天下的至尊皇帝,也一样是佛门一脉的通病。”
“好,你说的很好,”斩情无奈冲他笑笑,“但是众生最终却选择了让玉帝佛祖来当他们的皇帝,而没选择妖魔鬼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问,“难道不是选择玉帝佛祖来当皇帝,自己可以好好的在人间过自己的安稳日子的吗,”他说。
“凡人生来喜欢将自己的命数交在别人手里,这又有什么办法,”
“其实很多时候,自由是种无奈,”斩情一言及此,忍不住轻轻叹口气说,“三界之中的秩序总是要维持住的,而生在既定秩序中的众生,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自由,”他说,“因为自由往往是需要很大代价来交换的,街边的乞儿生来就自由自在,但是他们心中最羡慕的,却是那些在深宅大院中被家法礼教管束着的少爷小姐,”他微微涩笑着说,“当然,你是魔尊,自然是生在红尘之外,不知凡夫俗子活着的艰难的,而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本座知道世人眼中最值得称赞颂扬的三界第一反叛英雄是花果山上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他说,“但是又有谁想过,齐天大圣他当日就算是当真将玉帝赶出灵霄殿去,自己做了天庭皇帝,三界在他的统治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问,“凡夫百姓又不是花果山上的猴子,整天不吃不喝的跟着他一起在江湖上打打杀杀?”他无奈叹口气说,“他或许能够给三界众生玉帝佛祖都给不了他们的无边自由,但是,人间的凡夫百姓,却未必当真有福气来消受这样的无边自由,”他说。
“若是忘情此生情愿以自己性命来争取天下苍生一个不将命数交在玉帝佛祖手中的自由呢,”忘情忍不住微微冷笑一声,“前日里白眉老道在杭州城中做下之事,他日玉帝也未必做不出来,”他说。
“白眉道长此事做的确是有些不对,但是三界中本就难寻真正公正,那些被吸食精血的孩童只能怨自己父母是两个无任何道法在身的卑微凡夫,就像是那些被当做童男童女血祭的孩童只能怨恨自己父母是两个弱小无助的村夫田妇一样,”斩情无奈冷言,“所以佛主在菩提树下,闭眼不能换来众生平等,睁眼不能换来苍生喜乐,帝父在昆仑山上,也一样是闭眼不能换来三界安然,睁眼不能换来世间清欢,唯有日日以天道无情道法自然让自己心静如水,但是你生来道法精深,身世尊贵,那白眉道长再怎样也杀不到你身上,你若有心救渡世人,本该先让自己有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救渡世人的尊贵名位才可,别在继续跟着这个花水少帝任性胡闹了,他是帝俊尊皇亲子,但是你不是,”他说。
“花水无缺只是以佛主半盏心脉精血当药引炼化成了一颗九叶流珠丹,也不算太过胡闹,只是九叶流珠丹和清裳仙子元神相冲,可以让她醒转,却也让她在醒转之后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但是世间也只有此法可替她续命,既然佛主来了,咱们一客不烦二主,请佛主助清裳仙子恢复记忆,忘情自会回去西天极乐净土上领罪……”
“哼,难道不是因为当日在披云山上强行解除慕风颜封印所受牵连,你们当日之举彻底散去清裳仙子前世记忆,却未料到今生记忆也会受到牵连,”他说。
(二)
人间四月的西子湖畔,杨柳垂岸,碧波清澈,断桥烟雨,飞花残落,断桥上一个执手撑伞的少年侠客,怀中温柔搂抱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模样的清丽少女,眼睛一动不动的定睛看着断桥上的人来人往,好像是正在安静的等待着什么人出现一样。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只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乳娘撑着一把花伞匆匆来到断桥上面,一看见断桥边上的少年侠客,急忙心急如焚的一头撞上前去。
“杨少侠,多谢你救了我家小姐一命,”乳娘说话间已经急急的将少年侠客怀中搂抱着的清丽少女小心搀扶过来,“都怪老婆子粗心大意,只为了贪图替夫人多买些胭脂水粉,就将小姐一个人放在卖水粉的摊子上面,谁想到一眨眼工夫,小姐她就已经被歹人顺手抱走,”乳娘看起来一脸后怕不已的紧张样子,“若不是少侠你及时相救,小姐只怕是会被那些歹人给卖进青楼里面去的啊,”她说。
“乳娘不要如此自责,杭州城中拐卖少女的歹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猖狂,本是清封除暴安良不济所致,乳娘放心,清封绝不容这伙贼人活着逃出杭州城去,”少年侠客一脸咬牙切齿的伸手轻抚一抚腰间长剑,“明年今日,就是他们的祭日,”他说。
“杨少侠,听老婆子一句劝,令尊大人好歹也是杭州城中的总兵大人,你在江湖上如何刀光剑影,抱打不平都可以,但是日后若是到了淮安城里,还是不要擅自弄出人命才好,”
“乳娘说笑了,人牙子本就无罪也该杀,即是在淮安城里,也没必要将他们送去府衙大牢中浪费粮食养着,”
“少侠,老婆子说句不该说的,虽然你今日舍命自歹人手中将清裳小姐救下,但是锦云侯他毕竟在淮安城中说一不二,若是他日你到了淮安城中,淮安府尹接到人命状子,按规矩递去云府中复议,锦云侯又怎会对少侠你法外开恩的呢,”她说,“少侠你也知道,云杨两家本来就是世仇,当初锦云侯的姐姐嫁给杨总兵,本就合族反对,老婆子只怕,到时候锦云侯他说不定还会借机对少侠你公报私仇,故意报复的呢,”
“乳娘多心了,锦云侯他,绝非如此奸邪宵小之人,”
“但是杨少侠,须知世道艰险,人心险恶,老天也有不长眼的时候啊,”
“不,上天从无不长眼的时候,只是有时候,上天也会嫉妒,被上天嫉妒之人,不管怎样都是在劫难逃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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