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水无缺只在断桥的另一边撑着一把破旧的红油纸伞孑然一身的静静站着,其实身为一个神尊帝子,他本是连伞都不用撑的,因为人间四月里的清风细雨根本就不会打湿他的头发,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能够凑近了仔细看看她的,虽然她在他眼前一直只是被另一个男人温柔的搂抱在怀中,但是毕竟,她的眼睛看见他时,脸上却瞬时间泛滥出一丝如三月桃花般的娇嫩笑容,他已经很满足了,前世今生的执念轮回中,她的记忆中毕竟有他,虽然,她现在已经不记得往昔的一切,但是能够有幸在亲生父母身边度日,已经是上天恩赐,幸而酆都大帝不是个很细心的,才让水铃圣王和水晞仙后在轮回转世时悄悄将忘川水吐掉,他们自然是放心不下清裳的,即是不得已投胎为人间凡夫俗子,也要留着前世记忆知道清裳到底会身归何处,是极乐佛主有意将他们自淮安城中带来舟山上的,左右清裳已经失忆,被带回去云府之中只需向府内下人胡编一个寻回幼年失散女儿的谎话,云杨两家世仇自然是和他们二人没有任何关系,有前世记忆之人,对今生亲缘会看的很淡,而且杨家上一辈人许是和四铃皇族无甚相干,但是杨总兵的二子一女,清封,清灭,清黛,却是当年的风铃太子,火铃太子,月铃公主的转世之身,杨清灭现下正带兵在淮安城往北二百里出驻扎,防守金军南下渡过淮水,杨清封此举是想趁机讨好云随风,缓和两府之间关系,四铃皇族现下都已经是人间一介前尘尽忘的凡体俗胎,水铃圣王和水晞仙后也只是寻机吐了忘川水而已,即是从此生开始修仙,没有几十世修行也是连一个散仙都修不成的,所以当日这忘川水,喝不喝下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执念前尘本就是世间最大苦厄,但是忘情他,既然已经被佛主施法维持住人身,却偏偏不愿意跟随斩情回去普渡山上,还是一心想要去受这个执念前尘的残虐苦厄,他现下该是已经因为在淮水一线的战场上救下大金南院狼主性命而被狼主收为义子了才对,其他护驾有功的金军兵将也不必羡慕他什么,因为这本是当日他在追魂镜中看到的一切,大金南院狼主名叫完颜耀辉,女娲大神当年对六尾狐族并无任何偏私,他们在人间也一样是以凡体俗胎度日,只是耀辉天王当年的忘川水,没吐出来。
生死轮回戏一场,当年,本是自己亲手将他扔进锁魂塔中,他却在心中恨透斩情,他和斩情之间本就只是一滴精血的血脉牵连,他却拼命想要抓住这一滴精血牵连中的一切雷霆雨露,他不介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毕竟一个天生地养的祸世魔胎,若是在尘世间没有一丝爱恨牵绊,孑然一身浪荡三界,最后也就只剩下此身散于天地了。
其实在忘情的事情上,斩情多少还是有些怨恨自己的,无情知道,因为当初,自锁魂塔中将忘情带出来的也是自己,那时,这个不可一世的祸世魔尊,在自己跟前却是那样温顺乖巧的让人心疼,他未必是惧怕锁魂塔中那些残虐刑罚,他只是心中有些委屈,许是因为斩情一直未曾出现在锁魂塔前,他失望了,他未必是以为斩情一定要徇私将他放出,他只是怕斩情以为他是个拖累,存心想要他被永世关在锁魂塔中,其实那时他色身已灭,和斩情之间唯一的一滴精血牵连已断,斩情确是已经没任何必要亲身前来锁魂塔前,那时的忘情,也曾是一个想要将自己此生命数彻底交在斩情手上的单纯生灵,但是斩情当年,却连一个西陵名分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其实白帝是太白金星儿子,斩情是太白金星孙子,太白金星姓李名长庚,父子二人本该姓李才对,但是随母姓本是三界中的各路神仙妖精都很喜爱的风俗习性,所以忘情心中其实也一定是很喜爱西陵这个名分,只是前世他从未被称为西陵忘情,今世也从未被称为西陵鸢裳,所以现在,斩情也只能在淮安城外眼睁睁的看着他化身称为一个金军小兵,在两军阵前舍命救下完颜耀辉,因为是隔世父子,完颜耀辉一眼看见他时就自然投缘喜欢,立刻想要收他当义子,这本是生死轮回中最为残虐的一件事情,只是这样的残虐,只要放下心中一切尘缘执念即可彻底了断。
佛主以为清裳记忆能不能恢复只能看上天机缘,但是恢复了,却要以一世花开无悔无怨的花精之身,历经生身父母在人间一世一世生老病死,毕竟昔日风铃太子现在也只是杭州城里一个前尘尽忘的凡体俗胎杨清封,而且今生,是第一次和清裳遇见,只是他不知世间一切偶然之间的萍水相逢,都本该是一次千年延续的久别重逢,缘起三生,因果相续,十二因缘牵引之下,也不过是人间一场匆匆而过的繁华锦瑟,只是这世间繁华中只要有了清裳,却像是在倏忽之间变得很不一样了,让她在失忆中像是只若初见一样的喜欢上自己本该是件很轻而易举的事情才对,只是,自己若是真心爱她,却本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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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尘恨和沐水云莲一直在西子湖畔的清风细雨飞花散落中远远的看着断桥上的一切,直到看见乳娘带着清裳在断桥上拜别了杨少侠转身匆匆离去之后才终于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其实当时若不是有花水无缺他在一旁暗中出手相助,这个一介凡体俗胎的杨少侠纵是武艺再怎样高强,只怕也未必当真能够那样容易的自歹人手中顺利将清裳救回,爱与执念的分别仅止于此,她若真心爱你,就在她身边精心呵护照料她一生一世,她若未曾真心爱你,就一生一世也不要让她知道你在她身边,若是当真不管她爱不爱你都要让她看见你对她的爱,对你的感激愧疚只会让她一生一世煎熬痛苦,不得幸福快乐,那又怎会是真心之爱,充其量也只是心中一捻疯魔执念而已……
虽然也有人说,不管你见不见,恋不恋,爱不爱,自己的人在那里,恋在那里,爱在那里,你可以不见,不恋,不爱,但是我却仍然会永世在你心里,但是这样执迷痴狂的爱却又是何必,一个人的伤心两个人的痛苦,一个人的执念两个人的罪孽,以花水无缺的慧根,自然是不会如此去爱的,西子湖畔的人间四月天里,清风细雨,乱花残落,断桥烟雨中那一抹三月桃花般的娇嫩笑容,兴许已经是他和清裳仙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尘缘了,从今以后,他或许就只是淮安城中一个长年借住在清音寺中的小小江湖郎中,在淮安城里依靠替人诊治疑难病症赚些散碎银两,交付自己在清音寺中的客房租金和茶饭银钱,他或许此生此世都会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她身边,但是她不会知道这个长年借住在清音寺中的小小江湖郎中,他到底是谁,因为在秋水长天的淡青烟水之中,每一次的错眼回眸,每一次的擦肩而过,他总会用一盏月白青纱将自己的如水容颜给轻轻遮掩起来……
烟云缭绕的天庭仙境,小桥流水的灯火人间,天庭御苑,莲生五彩,人间四季,花谢花开,但是佛说,终究是幻……
梵音袅袅的极乐净土,晨钟暮鼓的山间古刹,西天净土,花开四季,一花一如来,山寺清净,古木参天,一叶一菩提,但是,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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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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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齐云山下,一座苍松翠竹环绕当中的小小陵墓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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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衣衫单薄,容颜清丽,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有余却袅袅婷婷似九天仙子下凡,仙姝妩媚似瑶池帝女倾世的青衫少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伸手抚弄在眼前一座纯白如雪的汉玉陵墓上面,温柔似水的将身边花篮里面那一张又一张金箔黄纸执手扔进陵墓前一缕细碎青烟之中,以此来祭奠前日里在齐云山下一夜之间横遭惨死的十二只小小黄毛雀鸟。
祭奠完毕之后,她轻轻的转过头来,招呼身后的几位小小侍婢将自己小心搀扶起来,之后吩咐她们好生在这十二只惨被猫儿咬死的小小雀鸟陵墓前面祭祀上果品清酒,香花宝烛,然后就一心一意的跪在这里为这十二只无端殒命在猫儿口中的小小黄毛小雀安心守陵三天,三日之后自当回去云起客栈之中领赏,至于她自己,就不必劳烦她们亲身护送自己上齐云山上去了,因为这几日里齐云山下一直阴雨连连,浮云蔽日,今日好容易是个拨云见日,风卷云流的绝好天气,她想要一个人去齐云山上看看,看看山上那些梧桐花今日到底是开花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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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齐云山上的梧桐花早就已经开了,这个小小少女心中自是知道,她现下一心想要去看的,其实只是齐云山上那座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上善观之中那几棵参天蔽日的梧桐树近日里到底是开了几枝桐花,还有上善观中那座青痕斑驳的九层上善宝阁,宝阁前那两株踏雪梨花,现下已经该是青梨满枝了吧。
齐云山下稀稀疏疏的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茅檐草房里面似有若无的轻轻漂泊来阵阵山珍野味的淡淡香气,一只野鸡,一只烧鹅,一碗蘑菇,一盘青笋,还有满满一竹筒子的清香米羹,满满一大罐子的鲜虾荷叶清汤,总共还不到三两银子,虽然明知自己被几家田户趁机敲了竹杠,但是她却根本无心计较在意,因为她现在一心只想要将手中这只轻盈的提篮沉沉的装满,因为农樵田户家中自酿的浊酒太过清淡,只好以几盏酸甜蜜饯代替。
因为前日里刚刚下过一场细雨,齐云山上那条蜿蜒直上的青石小路,走起路来湿湿的,滑滑的,要踮起脚尖才不至于跌倒,现下眼看着已经过了晌午时分,提篮中的吃食早已凉透,但是这个小小少女心中却是也并不十分在意,反正上善观里也有炉灶,凉了,拿到炉灶上微烫一烫,也尽可喂饱观中那两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妖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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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还不出来吃饭,你们师父一身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你们也打算有样学样,可是你们两个道行现下还差得远呢,怕是一顿不吃都要饿的发慌。”
“清裳郡主,哦,对了,云府虽是侯门,但是你这个郡主可也是圣上看在锦云侯在淮安城中抵挡金军有功的份上破例赐封的,所以平日里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少招摇一些才好,跟你说多少次了,既然有心拜师修习医术,本该在上善观中日夜勤修苦读,你现在日日住在松溪镇中的云起客栈中,高兴了就来上善观中学几个方子,不高兴了就在松溪镇的戏园子里听一整天的说唱戏,你这到底是在拜师还是在唱戏?”云水尘恨一脸无奈的摇头问她。
“哼,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明知道本郡主是失忆之后才被父母自舟山上接回来的,现在连云府中到底有多少奴婢下人都记不清楚,你要本郡主天天住在上善观中背药方子,不怕本郡主背的七窍流血,你师父他本来就只是云府里请来替本郡主看病的一个小小江湖郎中,他在清音寺里本来住的好好的,只要愿意,就可以长年自云府中按月领取月例银子,都是你和那个沐水云莲经日里挑唆他回来上善观中,本郡主这个失忆的毛病又一直也不见好,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一起来上善观中治病,漱心丹吃了一罐子又一罐子,吃的本郡主舌头发麻,你师父又不知道在丹药中加些蜜糖,本郡主这也是没办法,不拜他为师,怎么替自己弄一些加蜜糖的丹药,可是本郡主本来就记性不好,那些药方子今日背下来隔日也会忘掉,着实是当不起你师父的衣钵传人,自然也就没必要日日在上善观中吃白饭了,左右松溪镇相距这里也就三十几里,本郡主又不耽误吃药又不耽误在戏园子里看戏的,岂不是很好,”清裳忍不住一脸气急败坏的瞪眼质问,“难不成他有你和沐水云莲两个弟子还嫌不够,哦,对了,本郡主虽然不缺钱花,但是也不会将一钱银子浪费在拜师礼上的,而且,这上善观看起来却倒像是个江湖中人长住的山庄寨子,只怕这上善观中住着的,也没几个正经道士,”她说。
“郡主,师父他可不仅仅只是在这一个上善观中栖身度日,齐云山上还有一座更加奢华气派的逍遥宝殿,你若愿意拜师,日后就是这座逍遥宝殿之主,怎样?”他问。
“还什么日后,本郡主早过指婚的年纪了,前日里淮安府尹还前去云府中提亲,江城中那个顺南王,虽然年纪比本郡主大了一轮,但是府尹说北夷的男人四五十岁还能维持少年面相,反而是咱们这里的男人,四五十岁时头发会掉的很多,”
“那个府尹既然要当媒婆,自然会这般说词,他是以为你十六七岁的年纪,没资格再挑挑拣拣的了,”
“去你的,我本来也没想着嫁他,他名字叫耶律成仁,但是身为堂堂大辽国的皇族之后,不是也没有碧血丹心的和整个大辽王朝一起取义成仁嘛,当年他爷爷和他爹一起归降大金,还感恩戴德的在云州城里当起了平南郡王,发誓要为大金王朝誓死效命,后来他爷爷和他爹全都驾鹤归西了,这平南郡王的爵位,他倒是也一样安心袭下来了,三月前被表哥在淮安城外活捉,为了活命才在江城中当个养尊处优的顺南王,三姓家奴都当了,还想要娶个顺南王妃跟着他一起丢人现世,去青楼里娶吧,也算是积德行善。”
“不然又能怎样,你以为是个人都能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躲在空门寺观当中与世隔绝,心无旁骛的修行道法,不问世事?”
“好啦,你师父这个道士本来就当的像个山寨大当家的,用不着这么自命清高的啦,谁不知道上善观以前就是江湖上传言的归云山庄啦,只是那至少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本郡主在戏园子里听戏时也没少听,江湖上的和尚道士哪个不是被官府追缉时迫不得已半路出家的,可是却一直妖言蛊惑你和云莲跟随他一起一辈子在这清幽空寂的上善观中修习道法,不染红尘俗事,你倒是无碍,本郡主看那个沐水云莲,现下怕是已经被上善观中的经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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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你当着尘恨的面前如此编派他师父,不怕今日来讨不到一粒漱心丹吃。”一身素衣似雪的花水无缺说话间已经悄然出现在二人身后,伸出手来温柔似水的在二人肩头轻轻拍了一拍。
“师父,你的漱心丹今日怕不是又忘记加蜜糖了,”花水无缺身旁一个一身青衣的仙姝少年轻轻的转回头来,“小郡主能坚持将这些漱心丹吃到今日,也是不易,”他说。
“哼,沐水云莲,漱心丹里加蜜糖会损药效不是你说的,本郡主哪里得罪你了,”清裳气忿之下一脸娇叱的瞪眼看着他说。
“好,好,是云莲一时失口,求求郡主千万不要和云莲计较,但是师父,”云莲转念之间已经俯身叩拜在师父身前,“虽然上善观自来不会过问什么红尘俗事,但是江城中的耶律成仁,云莲还是想要知道他心里到底在算计些什么名堂。”
“怎么,这细作眼线当的上瘾,在我身边盯的时间长了,厌烦了,又想要去找个新目标了,”他说,“不过清裳既然喜欢听戏,江城中戏台子多,你带她一起去好好逛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