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流岛决斗前,武藏二十岁前后时,也曾有过仕宦的意思。他像一般的浪人,曾视兵法为出身的阶梯。但以后,武藏便视仕宦为大不韪,虽曾几次有过这话,都一口回绝了。
但现在,他看见对着前桌端坐阅读的伊织,想法却有了改变。
“这孩子已经不是浪人了,已经不是为探求真理遨游于自由天地之中的独立法兵家了。他是出仕君侯,把兵法活用于实利的仕宦型。”
这样想起来,武藏感到一丝的失望。但把伊织培养成这样的人物,还是他自己的功劳。武藏严格的教养,早已把伊织囿于范畴之中去了。
他与武藏的幼失怙恃,被遗落在冷酷的社会中,既无亲人,又无师匠,自挣自力闯天下的生涯,是大相径庭的。
武藏对自己的境遇,自己所定的路,没有感到丝毫不满。他对苦难,视若无睹。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却不愿让伊织去尝那样的苦难。这是基于父子之爱吧。不过在兵法及其他方面,待他却如秋霜烈日般严峻。
武藏禁止伊织与别流比试以免树敌,也是基于父子的爱情。但尽管如此,经武藏严格的熏陶,伊织功夫上却有着惊人的进境。武藏自己都认为京里和江户,都没有能与伊织匹敌的兵法家。
武藏一直很满意自己教育的成就,得到这样理想的后继人。但他没有自觉到,竟把伊织造就成完全违反自己初意的人物。
奇怪的是,当他发现这样的伊织时,倒并不一味地失望。
“啊,这样一来,伊织倒能幸福地过一辈子了。”
他的内心涌上来莫名的慰藉。
“伊织!”
武藏叫道。
“是。”
伊织把谨直的脸掉向武藏。
“咱们谈谈。”
武藏温和地说。
三
“伊织,小笠原忠真殿下今夜将派黑田左膳先生来此拜会。”
“是为了我的事?”
伊织也知道忠真寄望于伊织的事。
“大概是的,你的意思如何?”
“我的意思并没改变,既是做了兵法家,怎能做官为宰!”
伊织率尔回道。他从武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一直以养父的兵法后继人自任的伊织,从来没有顾到自己的个性,只是单纯地这样想,却也难怪。
“哦——”
武藏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伊织敏感地问道:“父亲,怎么了?”
“哦,不……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那只是就我而言。对你,我却另有打算。时势变了,居无定所的兵法家,已不能立身。自立武坛,或者出仕,做武术指南之类,非此则彼,择一而事则可。但立武坛却不容易……”
伊织正想开口,武藏拿眼睛制止住了,继续说:“而且,纵使能立坛授徒,但武坛从来没有继续两代以上的。伊织!倒不如择主而事,让宫本一姓永远延绵不绝。你看如何?”
伊织垂头不语。
武藏继续道:“有剑圣之誉的上泉伊势守,我记得是确有子嗣的,但武坛仅止一代,连子孙的下落都不明了。羽饲意微斋、矶端伴藏等,莫不皆然。荣华不衰的,唯有将军家指南柳生一门而已。兵法之起,原是为的替主公立汗马功劳。幸好你的手下功夫早已有底子,索性出仕为官,把兵法活用于实地上。而且为武藏之子,永传宫本一姓,也不亏你我父子一场。”
“哦!”
伊织吃惊地望着武藏。他从来没有从养父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对别的门人未知如何,对伊织所说的兵法,是探究人生的剑术之道。对于这些理论,伊织到底理解多少姑且勿论,但他把养父的理论作为自己的信条,却是无可置疑的。
而且,武藏的脸上满溢着情爱,也是从来所没有的。伊织想起武藏帮着自己埋葬生身父亲的事——从荒野中找来鲜花伴奉在生父墓前的那温煦慈爱的武藏。
仕宦一节,伊织的心中仍有未甘。他不能突然改变一直抱着的信条。但对武藏那世俗一般的父子温情,不自觉地淌下泪来。
武藏见此,却怜惜地安慰着说:“伊织,左膳先生为此而来,却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复。不必焦急,慢慢地考虑吧。”
四
伊织慌忙揩了眼泪。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武藏掉过脸去。
伊织把视线回向矮桌,武藏也再度沉浸于思索之中。父子的温情,如春日的煦阳紧紧地裹着两人。一会儿,都同时想起了同一件事。
武藏突然开口说:“伊织,这次回京,咱们同到姬路去一趟。”
“是,去年中元也不曾到坟前祭扫。”
“那回是到名古屋去了哪。今年是三周年,也该做场法事。”
他们谈的是造酒之助,武藏的另一螟蛉。
武藏收养伊织的前五年,应姬路城主本多中务大辅之邀的归途,骑马到了尾崎街道。
前路,一个十四五岁的马夫,牵着马辔缓缓而行。武藏加鞭,想赶上前头过去。这时,一眼瞥见那个马夫,不禁心里一动。
看那样子,五官端正,不像是个马夫。而最引起武藏注意的,是他那目光中所含的孤独之感。那眼神,不是甘于屈服孤独的怯怯的目光,而是威武奋斗的倔强的目光。伊织也是如此。武藏最喜欢这样的目光。
武藏放松缰绳,与那马夫挨排儿边说边走。果然不错,这马夫是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