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松,歌晚霞,欲载同游……” 海面上船夫摇着船桨,波动涟漪层层漾开,脚边多的半只鱼探出篓里,也是满载而归。 郁南难得偷闲,坐在岛屿背面礁石上遥遥招了招手:“阿公,今天丰盛啊!” “是噜。”阿公抬起脸,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半大斗笠也跟着往脑后移,露出慈祥的笑。 郁南忽然从岩缝底下看到只小虾,心神一动,撸起衣袖卷起裤边,脱掉绣花鞋放在上面,便摸着下了海。 果不其然,拿来石头就看到不大的海虾,心里雀跃不止,捏着虾身子要放却忘了没有桶。 郁南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装扮: “——春桃,帮我拿个篓来。” 一连喊了三声,没得到春桃的答复,却等来了一道冰冷的嗓音。 “成何体统。” 郁南怔然抬头,陵阳站在岩石上方,眉眼因背光而模糊,算起来,自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已经三月不曾见面了,给她教授读习字的老师换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据说出自翰林院,陵阳来看造船进度时她每次都恰巧在别处,不难看出是有意而为。 他在有意避开她。 也许是恍惚,她竟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景桓。” 陵阳眸色微变,浑身气势陡然加剧,近乎凶戾,小太监吓得缩头如鹌鹑。 郁南回过神,看到小太监颤抖的肩膀,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地的话,她居然公然唤了他的字。 郁南瞳孔一缩,咚然就想跪下认错,襦裙彻底被寒冷的海水浸湿,寒意顺着膝盖浸入骨髓,冰的她打了个冷颤,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和陵阳,绝不可能。 可是还没彻底跪下去,一双有力的手焊然把她拽起,下一瞬,郁南被人揽腰抱起,风声呼啸。 郁南目光定定落在陵阳脸上,神思不属的看着他,外界传言,陵国太子,性情暴戾,极为阴晴不定,但她和他认识以来,几次冒犯却也是轻轻揭过。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郁南低垂了眼,乖顺的待在他的怀里,本以为上岸他就会把她放下来,谁知道他竟然一路将她抱回了船舱,索性夜深人稀,而陵阳轻功极快一路没碰见什么人,郁南提着的心还未落回喉咙,就好巧不巧碰见了端着一盆水自她房中出来的夏竹。 “大人?”夏竹看见这一幕,极快的低下头,不敢直视陵阳,目光落在生无可恋的郁南身上,迟疑的唤了声,正要行礼。 “退下。”陵阳大步流星的迈进船舱,夏竹慌忙退下,悄然关上了门。 陵阳抱着郁南径直穿过屏风把她放在床上,郁南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见陵阳突的双手撑在她两侧,目光紧紧摄取着她的眼眸,强迫她看向他。 “郁南,本宫真的不明白你。” “做戏卖惨要跪下的是你,跪下的那一刻仿佛本宫有负于你,反倒本宫有错决心冷心疏远的也是你。” “我没有。”郁南一面为他如此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深不可测的发寒,一面却又忍不住反驳,她没有要做戏,她只是想活着。 臣下向君上行礼,是她不能违抗的古代阶级森严的权威,她恐惧屈服,步步谨慎小心,却也心存挣扎,这股挣扎甚至在某刻让她当真想一了百了。 纵使她是皇权浩荡下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不能决定前进亦或后退,可是,她能做觉得的便是——倾覆。 “殿下,臣。”郁南习惯性就要告罪,毕竟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也不想鱼死网破。 “这里没有君臣。”陵阳冷声打断。 “殿下是君,臣时时刻刻谨记在心不敢忘却。”郁南赤足下床,在陵阳冰冷瘆骨的目光中一寸寸,一点点矮身下跪,额头抵着木板。 陵阳怒极反笑,“郁南,本宫给你重新说的机会。” “殿下人品卓然,身份尊崇,必有名门闺秀相配,臣,从未痴心妄想。” “好一个痴心妄想,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 郁南低眸不语。陵阳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极淡,他起身,拉开同郁南之间的距离,背影决然的往外走。 郁南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恐慌,仿佛陵阳这次离开就再也看不到,可她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没一会儿,门被再度推开,郁南眸光一亮,看见是夏竹时有慢慢暗淡下去。 “大人怎么坐在地上?”夏竹走过去要扶,却被郁南止住,她依旧坐在冰凉的地板,蜷缩成一团,低喃出声。 “夏竹。” “你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奴婢不敢妄议太子殿下。”夏竹掂量着道:“不过民间传言太子殿下英武不凡,才能卓绝,瑰玉其宝,选才不论出身,代为监国期间减免赋税,开通整化商市,陵国上下清明和乐,可谓功绩斐然,天生帝王之才。” “说了这么多。他真的有这么好吗?”郁南讶然的听着平日里话不多的夏竹此刻对陵阳夸夸其谈, “要知道,一个人盛誉过多,多半言不符实。”而又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份,人大多自然会不免夸赞多于贬谪,恐怕生生将他看做寺庙供奉的神仙,只能仰视。 “奴婢只是听些传言转述给大人,太子殿下究竟如何,自不是我们这种身份低贱之人可以谈论的。”妄议太子殿下,是大罪,若不是郁南平日里对她们这些丫鬟很好,从不曾轻视,她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郁南想问一句,若能抛开身份之别,愿不愿意嫁给她口中无一不好的这个人。可终究闭口不言。 抛开身份之别,又如何能抛的开呢? 难不成让他在江山美人之间二则其一吗? 郁南自诩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说不出这样将情爱视作天大不理智的话。陵阳是个德才兼备的储君,虽然她嘴上反驳夏竹,但心里却是认同的。 他,是个好太子。 “大人,沐浴的水已经备好。” “嗯,你先去休息吧。”郁南想一个人安静的待会。 “是。”夏竹不放心的看了眼,躬身退下,关门时正好碰见春桃顺手拉住,把她扯到一边。 “夏竹,你做什么?”春桃疑惑。 “大人心情不好。”夏竹只觉得此刻还恍惚着,结合郁南的话也猜出个七八分,殿下竟然要娶大人? 大人,还拒绝了? 夏竹咽了咽唾沫,心惊骇的快要跳出喉咙,面上却不敢露出,三言两语制止了春桃想要进去的心思,强拽着她回去。 从那日起,陵阳一应询问查检皆如常态,再不刻意避开她,甚至待她,一如徐士忠,保持着他对臣子的距离,言简意赅,冷漠如斯。 又以一月,船即将落成,郁南上折子请太子赐名,次日得到御旨亲定为“丰”。 民贵以丰收,国贵以长久。 此时已彻底进入冬季,按照往日规矩,由贵妃举办立冬宴,值此新船建成,便在新船举办也做开船宴,上三品官员亲眷皆可参加。 郁南、徐士忠一行被特例参与,也备不时之需,李德等人得知消息气的牙痒,那些没能参与的人如何捶胸顿足后悔自然不必多说。 “徐大人。” “郁大人。” 两人相碰问好一番,默契的没有进去,反而到一旁僻静处各自享受安静。 “郁大人可知太子殿下为何让我担任郁大人的副手?” “自然是徐大人能力卓越,一心一用专注船舱,既不在乎名利,身外之事也不放在心上,不会因为我官职低微阳奉阴违也会在我不能及之时镇住场面。”较之从前,郁南的话恭维之中也多了熟稔的调侃,却也是认真答复的。 这个世界,哪里不看身份权势,若是单就郁南一人,造船之事断不会如此顺利,即便明面上应着她的交代,暗地里懈怠不放在心上肯定是有的,更别说那些为了讨好她的对头给她使绊子,这点自知之明,郁南还是有的。 有了徐士忠却不同,不说他自己年轻有为,他家世代为官根深叶茂可不是玩笑。 “我先前也是如此以为。” “殿下是在“罚”我。”虽然这罚对他重不到哪里去,但是换另个人恐怕就觉得是大大的羞辱。 “罚?” “先前我的设计图有着严重的疏漏,殿下却只罚了李德等,而对我这个主造轻拿轻放。我虽疑惑,却不免心存侥幸,只觉得海盗作乱并未出事,也就不再想。” “可殿下一向赏罚分明,又怎会如此?” “直到,我看见殿下故意不看你。” 那是十日前了,当时正在进行造船的最后一道工序,涂漆上画,陵阳前来查看,一众官员随行,他们自然也在侧,只有郁南落后众人,行礼也行的突兀滑稽,手上脸上衣裙都带了漆,黄黄绿绿。 一时众人皆回头望去,不禁笑了。他分明看见殿下脚步停了停,却故意没有看她一眼。他忽然明悟,殿下待郁南不同。 “殿下是在罚我,却也是在为你铺路。” 说为郁南铺路也不尽然,殿下也许更多的是在为陵国百姓着想,毕竟若郁南当初设想真的能变成现实,于国于民有大益,别的,也是罚他做郁南下手以磨练下臣
。 但,再旁的,这是一个储君,再忧国忧民之后,不易察觉的、仅剩的私心。 都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