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翻云似的冷,积攒数日未化的雪化作丝丝寒气。 夏竹身上素绒绣花袄上脖领子毛边进出的功夫都染上一层湿,她哈了口气,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进了郁南的船舱。 “大人。” “嗯。”郁南自屏风后出来,长发带着明显的湿气,刚才烧制边炉的时候染了一身灰尘,她回来后便先沐浴了。 夏竹拿了帕子走过去轻轻替她擦拭,眉目之间似有犹豫,略微出神。 “怎么了?”郁南疑惑侧头问道,这般可不像夏竹,比起春桃偶尔跳脱活泼,夏竹行事更为谨慎稳妥,绝不会在此时魂不守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奴婢方才碰见了春桃,看她神色之间似有不对,问她却又闭口不言,是以奴婢有些担心。”夏竹吐露了实话,她和春桃自幼同在宫中,彼此互相照料许多年,说是位比亲姐妹都不为过,她此时担心更是真心实意。 “她大约是猜想,我喜欢太子殿下。”郁南放下手中木梳,抬手按了按有些闷的回道,她没想着故意隐瞒她们,但被人发现,总也有些女儿家的羞涩,况且,她不知道陵阳是何想法。 “奴婢说呢,那小妮子惯来藏不住话,怎么这次。”夏竹长长松一口气,想到太子殿下,顿时觉得让春桃彷徨几日也没什么了。 “你知道?”按理,夏竹纵使沉稳,也该有几分震惊,可此刻却表现的毫并不意外的样子。 “上次,大人醉酒,殿下出来的时候,奴婢就在门外。”夏竹迟疑,咬了咬唇,几番纠结,终是说了实话。 “雪夜你在门外?不是叫你们不用守夜吗?”郁南面容严肃,声音难得带着斥责,她不习惯古代守夜那一套,却也尊重后宫种种规矩,但她自己,却是不必。 夏竹一时怔住,没有想到郁南第一时间关心的竟然是这个,她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境不好没了生路被卖进宫的,她家中姐妹五个,长亲幼疼,她不上不下便成了没爹疼没娘爱的,家里没了生路,她便是被毫不犹豫推出去的那个,得来的五斤粟米也没她的份,连谎言都不必。 进了宫,便只有主子,没有自己。这是领她的嬷嬷对她们说的头一句话,叫她们每个人刻进骨子里,夏竹从那时起就表现的与旁人不同,旁的比她小些或者大些的女童总免不了哭闹不止,她自始至终沉默着,没人爱的孩子总是会坚强些,她沉默的练规矩,沉默着做事,也免不了被人故意欺负,像是太阳下晒着的小黄花,欣然活着却似没了生命力,春桃是第一个会在她们故意让她错过晚饭,为她留半个热红薯塞她手里的人,而郁南,是第二个。 “大人放心,奴婢没有守一整夜,只是起的早了些。”夏竹垂着眼哑声说着,喉咙深处传来痒意,不疼,却似绵绵的雨。 郁南眉尖笼起,陵阳上朝是五更天,夏竹起的得有多早?叹了一声,她略无奈道: “晚会,我同他说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我的船舱,以后,你若一定要守夜,便隔着屏风置一张小床,不要傻傻守在外面,冻坏了以后便知后悔。” “奴婢不敢。”夏竹猛然跪下,她不过一介奴婢,怎能让太子殿下为她让步。 “他深夜来我的房间本就是无礼。仗着他身份恣意放纵也得有个限度。”郁南故作骄衿生气,却无形中让夏竹内心负疚无声减少,甚至觉得,大人说的很对。 嗯,是殿下的错。 夏竹在心里悄悄而又小声的附和。 “大人。膳食司领来的晚膳奴婢替您摆好,莫凉了,不过今日的却似乎格外沉了些,许是有新花样。”夏竹为自己忘了正事懊恼不迭,就要去摆。 “不用。”郁南急急劝阻,见夏竹疑惑看过来,有些支吾。 “咳,那个。”郁南眼神飘忽,脸颊渐渐飞上霞云。 夏竹恍然大悟,平静的点头依着郁南先头的话退下。 郁南肩膀微松,换了身厚掐丝胭脂红袄拎了食盒并边炉提着往太子殿走,她惧冷,穿的本就厚重,再两手拎着东西,行走间便更是艰难笨拙,可她偏有一股执拗,硬是想着一鼓作气不肯停下,手心被勒的发红至青,凉意渗骨。 下一刻,掌心陡然一轻。 然后便是一道威严嗓音。 “这么重?” 陵阳显然是匆匆而至,连外氅都忘了披,此刻眉头微拧,话虽严厉却夹杂了明显的关心。 郁南浑不在意道:“我能做到的就没必要麻烦别人。” 以前跟着外公,可外公很忙,也很少注意到一些小细节,时间长了,换灯泡,通水管甚至装玻璃很多事她都能做,想到这,她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便要再去拎给她展示一番她的“实力”。 <
> 陵阳伸手避开,侍卫后一步跟上来,先替陵阳披上鹤氅,再拎起食盒并边炉,郁南见此也只得歇了念头。 “殿下用晚膳了吗?” “……不曾。” “正好。”郁南却是笑了。可不就是正好?不然她特意让膳食司准备的食材岂不是浪费了? “殿下,这些东西拎去哪里?”侍卫不好听两人说话,隔了几步远,本想先行一步,却踌躇。 陵阳看向郁南,示意她说,郁南神秘笑道:“放在太子殿下的房。” “所以,膳盒里面的是给本宫准备的?” “是也不是。”郁南卖了个关子,推着他快走。 她这般没规没矩,陵阳却仍就面不改色,显然郁南露出“真面目”不是一时半刻了。 这些时日,郁南动不动就给他“惊喜”,在他面前越发不加掩饰,微嗔,大笑,半点没有世家大族贵女的仪态,陵阳唇角绷着,显然有点嫌弃,但眼里却无半点斥责,反而像是,本该如此。 “景桓,你有没有听说一个故事。” 陵阳不语,直觉她此刻说不出什么他想听的话,果然,这一段不长的路程他听了三个小故事,换汤不换药的就是,夫君太勤勉而不顾身体,妻子红杏出墙,或是和离改嫁,甚至有一个在夫君英年早逝后占了显赫家业养了十个八个男宠,可谓享尽齐人之美。 陵阳脚步顿住,眼眸微眯,转头一步步迫近她,郁南下意识后退,直到背脊碰上了坚硬的船舱才堪堪停下来,慌乱看了一眼。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内殿,且此刻宫人都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 “景,景桓。”郁南无意识舔了下唇,这是她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底气不足的唤道。 “现在想起怕了?”陵阳嗓音凉凉,一字一句道。 “英年早逝,红杏出墙。” “呵。”陵阳忽然抵着唇低低的笑,郁南却听的魂飞魄散。 “不若现在本宫成全你如何?” “殿,殿下,你开玩笑的吧?”郁南瞪大了眼,结结巴巴的,唇边竭力扯出笑,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啊?可对上陵阳分外沉冷的眼神,突的打了个颤,不敢细想。 郁南僵硬的转移话题,从他手臂下弯身逃开,边走边道:“我今日想出个新奇的点子给殿下尝试,凉了就不好了。” 陵阳任她逃走,心里却没打算就此罢休。 郁南却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了,开开心心的拾了炭火放在边炉里,又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已经炖好的清远鸡,新鲜翠色的萝卜块黄黄白白,泡好的花胶。 郁南先铺了锅底,再倒入汤盅,等到咕噜冒泡几次后加入花胶,渐渐香甜浓郁的味道逐渐随着热气漫延,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郁南手里拿着把小扇,时不时轻扇几下控制着火候,鼻翼上覆着细细密密的水珠,脸庞也映的红润润的。 房窗搁了窄长木桌,上边放了一溜植株吊篮,银丝碳轻微脆响,垂下细细的枝条影子。 郁南不知从哪搬来的理论,非要让陵阳每隔一段时间就放下公务去看窗外远处,或是看绿色植株,还道植株能清新空气,心情好。 左右也不算大事,陵阳也任由了她。 陵阳不知是被人扰的乱了心,还是被香气勾起填满口腹之欲,撂下了手中折子,起了身。 “这是在做什么?” “我从一本杂上看的,围炉坐寒夜,众肴归一器,上置羹锅,下置炭火,鸡鱼肚肾,鲜嫩时蔬,就锅内烫熟,边涮边吃,味尤隽美,消寒化冬不外如是。” “我依着这些绘了图,去铁铺找人帮着做成,可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郁南佯装摇头叹气。 “说吧,想要什么?”陵阳做在她旁边,火光映出他俊美不凡的轮廓,神色露出一丝细微的倦怠。 郁南心下一动,忽然觉得心疼,众人只道太子殿下聪颖非常,处事冷戾无情,暗骂他太过残酷,可不知,他勤勉朝政,不曾一日懈怠,时日久了,郁南也有所了解,陵阳一朝处置一个大臣的时候,绝非一日之功,而是他往日所作所为累积到了他为国为民无法容忍的底线。 他,是很好的,太子殿下。 “殿下看在我这么用心的份上,待会儿多吃一点好不好?” 陵阳心下一动,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郁南冲他一笑:“我知你素来惯爱清淡,特意用了萝卜做底,清远鸡也是油少不腻。” “本宫没有“惯爱”。”宫里,一切都要克制,筷不过三,雨露均分,
不过分偏爱,不过分轻慢,才是为君之道。 “不偏爱它们,那,这个呢?”郁南眼神暗含期待,指了指自己。大概喜欢上一个人,总是伴随着忐忑和不确定,心情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同样。”陵阳眸光很深,低眸直视她,眼神里面不见温情,却郑重。 “好吧。”郁南难免失望,却又意料之中。 “笨。”陵阳食指微屈,不轻不重的打了下她的额头。 “哼,那我也不偏爱你。”郁南不肯吃亏。 “本宫教你这一年都白费了吗?”见她还是负气不看他,陵阳顿而摇头,嗓音漠然: “中庸,才是长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