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孔代房间的门口时,玛丽亚惊讶地发现她并非单独受到了邀请。几乎所有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全身覆甲,默默等候在外面。骑士团长柯恩也在那,峰峦般壮硕的躯体被厚重盔甲包裹着,似要随时准备撞碎紧闭的房门。显然长时间的等待让本就不服孔代的人们感到烦躁,只是因为柯恩在场的缘故,他们也只敢跺跺脚,搓搓手,如愤怒的公牛般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玛丽亚是人群中唯一的女性,她一到场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忏罪厅在那边。”一个金发男人夸张地感慨道:“下次为那些异端哭泣的时候,希望你能小声点,免得影响其他人心情。”
“我是‘神罚之刃’。”玛丽亚平静地回复。她已经习惯了同僚的排挤,尤其是这个爱装腔作势的家伙,他只是嫉妒我的剑术和威望。
“都给我安静点。”柯恩瞪了金发男人一眼,“你们都是侍奉全父的忠仆,却互相嫌弃,抱以敌视,这成何体统?”
“我只是来觐见指挥官。”玛丽亚说。
她的答复只得到一声干瘪的哼声作为回应。
“你以为只有你受到了召唤?”那金发男人说,“想想我们为什么都在这傻等。”
柯恩正要开口训斥,却被房门开启的吱呀声打断。随着一阵纸张被铺展开的哗哗声响起,众人总算看到了室内的惊人景象。
“进来吧,诸位。”孔代疲倦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色彩,让等候多时的众人下意识把怨气吞回了肚里。
房间里的壁灯全都开到了最亮,在诸位长官缓步踏入室内的影像时映出一个个明灭变换的轮廓。何等疯狂,玛丽亚瞥见每一寸墙壁都被画满了扭曲的数字和图像,以及难以辨认的字符,就连地上都铺满了写着推演战局的稿纸。只有房间中央那张摆在桌上的地图白皙如新,没有沾上任何墨水或污渍。
“孔代大人。”柯恩率先躬身说道。“您忠诚的骑士长们前来寻求您的指令。”
“是吗?”孔代示意众人落座,“攻击茶花领的两支队伍,还没有消息吗?”
“已经失联十六个小时了。”
“进攻兰的队伍呢?”
“没有消息,最后一次联络他们声称遭遇了卡鲁野战军的包夹。现在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联络已经过去了…”
“二十个小时。”孔代点点头,松了口气。“看来,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三点前线互为依托,以游荡的援军形成铜墙铁壁上的旋转利刃。”老侏儒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地图的某一点上,一道残忍的笑容扭曲了他的面孔。“兄弟,你自以为这是一道无懈可击的锁,但我不会去寻找钥匙,而是用一柄大锤将它砸烂。”
柯恩迅速起身向前,挥拳致敬。
“如能受命出战,我将视为无上荣光。”骑士团长斩钉截铁道。
“我知道你渴望讨伐逆贼,而你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任何命令。”孔代回以怪异的微笑,“不,不是你。”
柯恩垂下头,坐了回去。
“格罗斯特将成为这次战斗的指挥。”孔代看着满脸悠哉的金发男人说道:“你将前往艾瑟尔高地,从北向南扫清所有沿途的外围城塞和村庄。命令只有一条,我要求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问题吗?”
“吾之荣幸,将军。”格罗斯特一脸苦相,眉峰紧锁。“吾之荣幸…”
“能做到吗?”孔代再三强调:“焦灼土地,不留活口。”
“好吧,我会做到的。”注意到柯恩严厉的目光,格罗斯特补充道:“艾瑟尔高地将陷入火海,我愿立下军令状。”
真是画蛇添足。无需赘言失败的代价,格罗斯特很清楚,如果他的攻势受阻,责难可不会仅仅由孔代降下。
“玛丽亚女士,我已让‘黑色教典’守护格罗斯特的侧翼,而你的人将与‘苍白圣杯’修女会组成后援队,在攻势受阻时辅助格罗斯特突破防线。”
孔代为每个人都详细说明了他们的职责,唯独略过了柯恩。
“柯恩阁下,请留步。其他人去做准备吧。”
孔代的命令让正打算和同僚一起离开房间的柯恩停下了脚步。柯恩看上去十分平静,但孔代深知隐藏其下的怒气随时会变成毁灭性的狂暴。于是孔代沉默地盯着地图,直到房门关闭的声响回荡在室内。
“让我们来谈谈真正重要的行动吧。”孔代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柯恩。一时间,柯恩仿佛看到了这个老人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力量与洞察皆臻巅峰的‘菲利普重锤’,那个尚未被囚笼驯服的战术鬼才。
这一刻转瞬即逝,只因孔代的表情扭曲成了憎恨的面容。他又扑在地图上演算起来,手指烦乱地开合。就在柯恩怀疑他对激进命令的担忧是不是显露出来时,老人抬起头来,眼中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你觉得我让格罗斯特指挥这场战斗是对你的轻视吗?”
“他的指挥能力的确…”
“不用介绍,我很清楚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这一点在我成为总指挥的那天起就得到了验证。”孔代微微一笑,“头脑简单,好大喜功…如此单纯,以至于我现在就能猜到他会如何执行我的命令。”
“如您所言。”柯恩同意道,暗自奇怪为何孔代会把他单独留下。显然孔代也发现自己还没说到重点。
“奥兰多亲手设计了他的防线,而我准备让格罗斯特撞上去。他会分析我的每一步动作,并挑选最佳方式应对。他很清楚我的作战风格,而我也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他绝不会想到我已放手,让一个天真幼稚的蠢货去替我下令。多难得的棋子啊,既是个愚笨的战术家,也是个缺乏领导力的指挥官。”
孔代的评价足够直白,足以让柯恩意识到孔代的真实意图。
“也就是说,他与您完全相反。”团长一板一眼的回答让孔代脸上绽放出片刻的骄傲。“猩红大公为他的三处堡垒设计了一道又一道的保险,而您则会用一把钝刀撬开它。”
“非常对,团长阁下,就是这样。格罗斯特会在命令下鲁莽地扑向敌人,而奥兰多…我的兄弟将试图从这种毫无逻辑的混乱中找出我的目的,试着从格罗斯特那可怜的战术中分析我的意图。他紧盯着我的每一步行动,但我恰恰不在。”
柯恩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如此,他也很确信,孔代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团长阁下,我把几乎所有兵力都编入了进攻队伍,而你的任务,则是为我的计划上最后一道保险。”孔代指着地图上的一条大路说道:“保险起见,你将带领大概两千人的队伍埋伏在这里,阻击任何试图通过的敌人。”
“您不是确信…”
“啊,没错,我很确定兰和茶花领的援军没法及时赶到,但凡事皆有例外,而战场上恰恰容不得例外。现在不是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柯恩阁下。必须在入冬前拔掉艾瑟尔外围的钉子,否则即使来年援军按时赶到,我也会在无数加固过的高墙深壑前永远失去攻克艾瑟尔的机会。”
“我明白了。”柯恩知道那几支被派去吸引援军的队伍已经全军覆没,现在无路可退,他必须服从孔代的命令,以达成圣座的夙愿。
“另外…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提醒。”孔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虑,“不遇敌则万事大吉,如遇敌定要全力以赴。能在这个时间点赶来的援军必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万万不可大意轻敌。最少要拖延他们三天,否则之前的所有误导与成果,都将前功尽弃。此次行动事关重大,你清楚自己的责任了吗?”
“完全清楚,将军。”柯恩握拳向心,声如冬风般凛冽。孔代摆摆手让他退下。房门打开,柯恩回头瞥见孔代半转过身,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花板,嘴唇在沉思间无言地翕动。柯恩关上了门,开始思考孔代指派格罗斯特破阵的逻辑。
这一举动也许是天才,也许是疯狂,亦或两者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