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善音眼神流转,思量着阿兰的这句话,“阿兰,你先抱着孩子出去给你母亲她们看看吧,我留下观察你嫂子的情况。” “好。”阿兰身影单薄,但是手臂很是有力,抱起孩子来稳稳当当的。 窗外几人焦急得不行,就连病重的老爷子也耐不住等待,从床上爬起来,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到院子里一同站着。 几人见阿兰抱出一个面色红润可爱的娃娃来,才都松了口气,愁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同围着孩子站成一圈,逗弄个不停。 李善音听着窗外七嘴八舌的声音安下了心。 她手上也沾上了鲜血,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你醒了?”李善音放下给妇人诊脉的手,脉象平稳,但是元气大伤,恐怕要养上许久方能稍稍恢复。 妇人眼睛半合,干枯的嘴唇开裂出细微的裂口,只是此时不宜她饮水,她只得咽了几次口水才艰难道:“是妖怪!” 她斩钉截铁地这么一句。 “我亲眼看到李家大郎忽然就不见了。明明好好地说着话……”妇人想起那诡异的画面就一阵胆寒,好好站在那里的人,不过是向前走了一步,就凭空消失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突然消失? 李善音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你已无大碍,后续的用药我已经写了药方留下,到时叫阿辉他们每日煎给你服用便好。”李善音站起身,有些急着离开。 “多谢。”妇人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感激。 …… 天色渐晚,暗暗昏昏与白昼璀璨如割裂的幻境世界,薄云成片浮在干净的深蓝天空下,如影随形地追随着风的方向。 李善音匆匆告别了千恩万谢的阿辉一家。还未踏出院落就看到站在墙外孤身寂寥的黎疾,他背影挺直修长,但只影离伤,宛若天上的一颗孤星,在若明似暗的暮色里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星芒。 只他一人。 “黎疾。”李善音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暮色昏沉掩盖了他白日的锋芒锐利,暗色中模糊的五官的柔和俊美压过了白日里的少年英气。他早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声音,但直到李善音呼唤他名字时他方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打碎了面上一层冷若冰霜的坚冰。 他手里拿着一道蓝色的披风,是李善音常穿的那个。 “给。”黎疾白皙的手指攥在披风中间,他把手中的披风往前递了递,凝神道:“方才我在回去取披风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她正往望泽山上去,我听她说她儿子好像在望泽山莫名不见了。” 李善音接过披风,拢紧了衣领,身上被血色濡湿地方终于和冷风隔绝,渐起暖意。 “难道是李大娘?”李善音想起刚才妇人提到的李家大郎莫名消失的事情,她伸手欲把黎疾拉远几分,却在伸出手时意识到自己手上血迹斑斑,便作罢。 “我怀疑还是那山妖在作祟。也许这家娘子就是看见了李大娘的儿子步入结界后瞬间消失在视线里才会受惊难产。”她凑近几分。 血的铁锈味混合着她身上清苦的药香弥漫在黎疾鼻尖,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亮而有神,他声线平稳带着几分挑衅道:“我们现在也上山。” “好。”这正是李善音心中所想。 消融了大半积雪的望泽山,黑色的岩石和枯败的杂草占据了大部分面积,唯有山顶上一小片的地方还能看见些白雪,似云层下笼。 黎疾从腰封抽出一张黄纸,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好看的弧度弯弯如月牙。只见他用指尖隔空在黄纸上写下一个‘现’字,霎时四周变幻,在他们面前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块空地忽地出现了一层薄膜似的结界,在夜色中缓缓流动着隐隐绰绰的幽光。 这是李善音第一次见黎疾起符,他动作简练,表情凝肃,虚虚实实的动作中,一道显形符自然悬浮在他胸前了。 那符咒上没有李善音从前在宫里见到的那样具有繁复的线条,反而整洁如白纸,只有一个‘现’字彰显着它的用途。她想黎疾必定是深藏不露捉妖师,才能仅凭这一个字起咒。 李善音:捡到宝了。 黎疾:应该不会露馅(自信)。 只是字迹略丑。 李善音在心里默默想起黎疾在那本厚厚的中医知识讲论大全空白处歪歪扭扭的笔记字迹,不行,等完结了这件事之后她要开始教黎疾写字。 李善音下定决心。 “走。”黎疾头也不回,目光直视着结界。 踏进结界的一瞬间,外界的一切细碎声音都瞬间消失了,
一道薄膜隔开了两个世界。里面的鸟兽植物全部失去了应有的活力,仿佛呆滞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面只有他们是自由鲜活的。 目光所及的地方,前面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褐色粗衣的健硕男子,满脸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着,直到看见走入结界的两人。 “圣人娘子?”李大郎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嚯’地一声站起来,双唇颤抖道:“这里怎么也走不出去,怎么办?”他双手抱头,蹲到地上崩溃地嚎哭起来。 在他高大身影倒下后,他身后露出了一个好似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她换了一身黑色的快要融入到她身侧的黑岩石中的精致衣裳,手中依旧怀抱着那个莹润的透明镂空水晶球。她本笑盈盈地捉弄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崩溃,但是在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时瞳孔一缩,惊惧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黎疾望着女孩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语。 只见李善音已经走了过去,安抚着李大郎,将事情原委讲与他听。 “妖……?”李大郎神色迷茫。 天下妖者自从随着本朝建立便多销声匿迹,怎料他一介普通布衣竟如此容易就碰上了山中的妖怪。 “那该怎么办?”李大郎无措地看向李善音,脑子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握紧手上打猎用的短弓,鼓起勇气道:“实在不行就和祂拼了!我爹娘还在家等着我呢!” “别急。”李善音手按住李大郎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然后回过头看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黎疾,发现他正越过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李善音顺着视线望过去,那里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一块深埋地下却又显露三分的黑石罢了。 “你发现什么了?” “哼,我说她怎么会凭空消失,原来是在这里。”黎疾勾起嘴角,声音轻而尾调上扬,他抬手指向那块凸起的岩石,“你看。” 李善音疑惑半响,忽地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地上这块露出来的石头和旁边的山壁凸出来的那块太像了,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大自然鬼斧神工,可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李善音眉间微动,“形状不一脸光亮,换好衣裳看新装。”她朝着那个方向一字一句道:“谜底是——镜子。” …… 渐渐的,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从外部传来。 从一个点到一条线再到一片巨大的笼罩之处,怦然破碎的一层薄如蝉翼的结界。 缀着轻云薄雾的天空上一轮弦月皎皎,恰好一声凄凉的妇人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大郎!你在哪啊?!”惊飞了山中所有安眠的鸟兽,戚戚悲凉。 “娘……”本因变故而痴愣在原地的青年听了声音先是呢喃一句,接着缓过神来大声回应着:“娘,我在这里!” 粗犷的声音回彻天际。 一个身影颤巍的妇人从另一处拐了个弯,就看见了自己找了整天的孩子。 上天垂怜。 李大娘扑倒在地上终于松了口气,李大郎见了忙去搀扶,二人有苦难言。 这时候地上凸起的那块岩石消失了,转而化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跪倒在地上同青年热切说话的妇人,疑惑地摇了摇头。 “你……” 失去了结界后,女孩的声音变得空灵的轻渺,像从数不尽的远方飘过来的一样,似云逐风。 “来找我了吗?”她对着李大娘问道。 正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包裹的李大娘听到声音一愣,抬眼看过去。 “你是?哪里来得这么好看的娃娃,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李大娘松开扶在儿子双臂上的手,慢慢站起身。她眼泪糊了一脸,这时候终于有心思擦去,留下一片紧绷的凉意。 小女孩轻轻微笑了下,“阿若,”弦月之下,明媚水灵的大眼睛一如四十年前般动人娇俏,只听她慢慢道:“你给我的谜语我已经猜出来了,是镜子。” 四十年的物是人非在她身上变得具体而可见。 她把怀里抱着的水晶球轻轻一扔。 那水晶球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点点失去了原本的晶莹剔透,透明之感逐渐褪去,露出它原本的木质的平平无奇的模样。 ‘咕噜噜’ 一个沾满了泥水的镂空木球滚到李大娘脚底,她认出这是她的手艺。 “谢谢你。” 众人听到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带着最后的不舍。 月影树梢中穿过一缕夹杂着最
后雪花的夜风,消失在山间不知名处。 李大娘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目光所及只是几片枯枝残叶,转瞬就被风带走了,飘向远方,再也不会出现。 李善音与黎疾互换了眼色,而后收回视线,走上前搀扶着李大娘。 这山妖原是镜妖,以镜中之景作为结界,也化作其景遁入山间不再出现。 “没事了。”李善音搀扶住李大娘的一只手,谁料李大娘突然反握住她的手腕,痛苦地闭上双眼道: “我记得她的。”她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但是语气却平静极了,“可是她……是妖,是妖。”她重复两遍。 四十面前,年少无知的李丹若曾在这里结下一个同伴,那天回家她发现她在山中丢了一面镜子。 “阿若,这个谜底到底是什么?我猜不出来。” “你这么聪明,怎么偏偏这个猜不出来?只要你能猜出来这个谜语是什么,我就会再来找你玩啦。” “好。” 无声的承诺穿越四十年的光阴留下了最后的痕迹,消匿在隔阂的今夜月色中。 人妖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