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夜了,我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座光芒万丈的王安城了。你想看灯红酒绿的龙北路,想看凌晨两点人来人往的八南夜市。甚至是,最好不过的,还能有机会去到天酒街上,看看那些红紫灯光的门店里,令人迷乱的妖艳舞者。看看吧,王安城已经亮起灯来,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而我们的几大主角也早已走到了各自应该驻守的位置。你还不认识他们,可你不要着急,让我们一点一点走进这座城市,也走进这个故事——这将是漫长而又享受的旅途。谁不喜欢繁华的都市呢,谁不想加紧了脚步走到繁华当中去呢?“让我过去吧,让我在王安醉生梦死。”你喊着。远远地,你甚至能听到王安城入夜之后的喧闹了。喧闹最好,就是要闹起来。这故事名叫“王安城落”,真是漂亮。“我想看遍繁华的王安城,然后看着它轰轰然地陷落。”你这样告诉我,神采飞扬。
我都快被你说动了。
我何尝不想拉着你走进王安,去那霓虹灯满目的街市游逛个不停?只不过,那不是走进王安的路,更不是走进这故事的路。我知道你心急如焚,可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心,其实比你更加急切。那个王安就在眼前了。它那么大,那么辉煌,那么耀眼,而我们却站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茫然地望着王安城的方向。“走吧,让我们走吧,”你催促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荒野之中,房子出现了,灯火出现了。不远处一个浅湖冒出来,名叫灰水湖。几个老人正在湖边坐着,摇着蒲扇。一些孩子在他们身后的沿湖小路上玩耍,追逐嬉戏个不停。这是最美妙的夏夜,如果你仔细往路边的树林里看去,甚至能看到发着微茫光亮的萤火虫。月亮在天上亮起来,是半月,但那白光足以给我们慰藉。在那之后,围绕着灰水湖,一排排低矮的小楼出现了。大部分矮楼都出自当代人之手,设计严整,却是有些了无生气了。这些矮楼白墙干净,在路灯的映衬下,甚至能反射些光亮。只有夹在在其中少数的矮楼,说不上古色古香,倒也算是别有一番历史的风尘。你能看见那些老青石筑成的外墙,枯藤沿着石缝攀援而上,在夜晚的迷蒙中有些枯萎的前兆。他们是这整齐划一的白楼中独树一帜的存在,连腐朽都变成了不拘一格的张扬。他们像是方阵中出了队的士兵,歪斜地站在行列之外。所有这些矮楼之间,石板路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古董。借着街灯,你可以隐约看到,那些石板都历经了百年的磨洗,已经变得光滑。而那光滑之上,又挟带着顽皮孩童留下的刻印。街上行人不多,大多结伴。最多的是老人,然后是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女,时不时还有成群的年轻人路过。这四周都安静得很,人们说话都压声,连那些青年都不高声谈话,好像都生怕惊扰这夜晚的宁静。相比十几公里以外,正北的方向,热闹非凡的王安城市中心——这里简直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这里没有城市里挥之不去的烟尘味,更没有浮躁的鼓点与酒精。就像我说的,这里虽然有些许前来休闲的游人,但他们并不足以影响这小镇。宁静是这里的一切,我们就站在这宁静之中。
是的,在走进那个即将陷落的王安城之前,我们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
这个小镇,名叫灰水镇。
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小镇,又是低矮的老楼,又是古董般的石板路,有关这座小镇的历史,必然大有可以说道的余地。
事实上,岂止是灰水镇?就连那个现如今光芒万丈的大都市,那个你迫不及待想要走进的王安城,如果非要说起历史来,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在这个故事讲到后面的时候,我想,你会能理解我现在说的这番话。这个发生在现在的故事——“王安城落”——和这座城市几百年前的秘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在你明白了旧闻和旧传说之后,这故事才会有趣得多。
让我们从镇名说起。
所谓灰水镇,这个镇名,是由镇子中央那个灰水湖引出来的。在沉沉的夜里,湖面上只有倒映出的街灯和月光,粼粼地闪烁着。至于这湖水清澈与否,在这夜晚是看不出的。但是从名字来看,“灰水湖”嘛,估计着这湖水是浑浊不堪,难以入眼了。可是,你看那湖边的老人和儿童,时不时都要伸手到那湖里,撩起些水花来,也算是在这夏夜里图个清凉。这就知道了,这灰水湖,自然不是灰水,而定然是清澈透亮的清水。
所以,又为什么叫“灰水湖”呢?
说来也漫长,可我也不得不讲给你听。
一百多年前,黑火军与守望军打响了王安城的争夺战。按照道理来讲,争夺战的聚焦点全部都在王安这座城池上,攻城和守城才是大战的重头戏。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战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波及到了城南的灰水镇。严格来说,当时这里还不叫灰水镇,还只是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小村庄。可不管这里曾经叫什么名字,那个名字显然没有庇护这一方土地,而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黑火军和守望军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双方勾心斗金,杀伐之残忍难以详述。最终的结局是,黑火军战败而逃亡。黑火余党从东南西北九个城门零零散散地逃出,仓惶而惊恐。那场王安大战显然将他们冲昏了头脑。在逃亡的队伍当中,一队黑火骑兵从南门闯出,一路向南疾驰,恰巧路过了这个无名的村子,这个围绕湖水建立起来的村庄。杀红了眼的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身上尽是斑斑血迹。在他们身后,守望军以胜利者的姿态穷追猛打,誓要将黑火军斩尽杀绝。不出多时,守望军必然会将他们迎头赶上,完成对穷寇的追讨。这些黑火骑兵也应当是预料到了,自己一旦被守望军赶上抓住,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不如一路逃亡,一路烧杀抢掠,还能拉上几个陪葬的苦命鬼。这样的想法一旦滋生开来,便不再能够控制了。
住在湖边的居民,不仅有很早便定居湖边的农民,更有一批从王安城出逃,躲避战乱而来的人们。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支黑火军残党一路向南,风风火火地奔逃而来。当黑火军的铁骑轰隆隆地踏过这片宁静之地时,很多居民甚至仍在安睡。
刀无情,剑无义。铁刃划过皮肉,刺碎硬骨,湖水边的村庄溅爆出点点血红的花朵。人命在这样的屠杀当中就像是狂风之中的小草。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吼声、求饶声、放肆的嘲笑声,更是在惨叫的缝隙里充斥着。这些黑火骑兵毫不留情,但凡入了他们眼中的,便要追上去杀害。要知道,在王安城和守望军的较量中,他们被守望军惨败,死伤数十万。这种遗恨和不甘化作了没来由的愤怒,以及刻骨的仇恨。他们正愁无处释放自己的仇恨,无处宣泄心中的杀意,便索性将所见之人尽皆视为仇敌,誓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残害着这些无辜的平头百姓,早已失去了理智。
在守望军赶到湖边的时候,整个村庄悄然无声。这里尸横遍野,几乎被屠杀殆尽。守望军为了祭奠在这场屠杀中无辜死去的民众,将犯下这滔天罪行的黑火骑兵尽皆捉拿,于湖边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的方法,极为酣畅而残忍。守望的军士让黑火骑兵跪于湖边,随着一声令下,齐齐将这些罪恶之徒斩首示众。守望军便是以此,告慰那些哀伤的冤魂。头颅滚滚落下,尽皆掉落湖中。
也不知为何,这些头颅,仿佛盛满了深红的墨。在一瞬间,整片湖水便被这些头颅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那颜色是如此怖人,以至于实施斩刑的军官们都感到惊恐。要知道,这些持刀的将士,见惯了沙场上的杀伐,却也不曾见过这等骇人之景。那红色掺杂着黑,却极其艳丽,泛着灵光。从远处看过去,这湖水竟变成了一大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其怪异,其恐怖,实在令人难解。有随军的老将说,这是仇恨难平的征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守望军从死人堆里救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最终被证实,是那场惨烈屠杀当中唯一的幸存者。起初都没人能想象到,居然还有人能在黑火骑兵的刀剑下幸存。据说那个孩子就直愣愣地从尸骸的小山中站起来,浑身沾满了木炭烧后的黑灰,以及已经干涸的血迹,宛如刚刚从地狱中重生。在守望军实施斩刑的时候,那个孩子走到了湖边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一众大人的背后,他就这样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颅落下,看着湖水变成诡异的红色。半晌之后,在众人忧伤的死寂之中,他的声音清脆而嘹亮:
“这湖水太红了,我想让它变成灰色。”
正因如此,这个湖,便成了灰水湖。这个镇子,便成了灰水镇。
至于这个孩子,他也有了名字,名叫张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