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帝都,绿叶成荫繁花似锦,皇城门的春明大道两旁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白色的小花点缀在绿叶间,香味让人陶醉。
朱雀门前,一队盔明甲亮的武士手持长戟守卫在入口前,今日轮到左监门卫值守。甘庆丰是领队,身为六品的振武校尉不必像这些普通的将士一样立“木桩”,扶着腰间宝剑,甘庆丰在朱雀门前来回走动,身上的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自觉威武雄壮。
甘家也是将门中的一员,祖先跟着高祖打天下,也被封过侯,经过十多代爵位早已递减没了,好在多年积下的交情还在,二十岁那年荫补进左监门卫任执戟(正九品下),混了二十年混到了从六品上的振武校尉。虽说出身将门,甘庆丰吃不得苦,武艺稀松,好在生得一副好模样,用来殿前执守倒是仪表堂堂。
甘庆丰站在荫凉处看了一眼那些被太阳正晒的武士,心中暗自得意,等午时换了差,找几位营中好友一起聚聚,自己的大儿子也二十出头了,成天游荡不是个事,想办法让他也补进十六卫来,拿一份安生银子养家。
春明大道上出现不少穿着青衫的试子,甘庆丰没有在意,昨天刚放的皇榜,估计这些人都是应试的举子,返乡前看一看皇城巍峨回去后好向乡人吹嘘。甘庆丰威严地扶着剑,走在阳光之下,站成一道威武的风景。
人群向朱雀门前聚拢,大片的青衫在阳光下显得悲壮,马远翔跟随在人群之中,既兴奋、不安、愤怒、焦虑着,叶孜手持着亲笔所的《告天子会试不公疏》,短短的一个夜晚就集到了一千多个签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密密麻麻的青衫,叶孜心中满是“敢为天下先”的豪壮。
甘庆丰发觉不对,这么多士子到皇城前干什么,不要说他二十年未曾见过这般景象,脑中闪过前辈们说的传言,这些人是准备叩阍吗。甘庆丰吓出一身冷汗,大声传令道:“拦住他们,不准再往前走了。”
众武士形成一道人墙,挡在众士子的身前,叶孜当即跪倒,双手高高捧起《告天子会试不公疏》,高声喊道:“方州士子叶孜,率天下举子向天子献疏,诉考官徇私会试不公,请将军将此疏呈于天子。”
甘庆丰傻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高高举着的疏,嘴里慌乱地道:“你们好生大胆,要告状前去大理寺,或者京兆府,这里是皇城,如有冲撞,便是造反,我劝你们赶紧退去,以免不可收拾。”
叶孜见眼前的守门官不肯替他通传,返身急道:“哪位前去敲响登闻鼓,让天子知晓。”
马远翔跪在叶孜身后不远,闻言站起身来,高喊道:“我去。”大踏步向着左旁的登闻鼓行去。甘庆丰大急,登闻鼓响预示着大事发生,天子不管在干什么都要上朝,这登闻鼓除了元天教造反时响过,近五十多年来形如虚设,没想到今日要敲响。
甘庆丰刷地抽出宝剑拦在马远翔身前,喝道:“大胆狂生,居然敢乱敲登闻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还不速速退去。”
马远翔此刻已是热血上涌,高声回应道:“高祖曾言:‘有抱屈人斋鼓于朝堂诉’,记于《大郑律》中,你难道要抗旨吗?”
声嘶目眦,甘庆丰被马远翔的气势吓得退后一步,让开道路。马远翔大踏步走到登闻鼓前,拿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朝大鼓敲去。“咚咚”声响彻天地,回荡在森严的皇宫上空。
看到无数惊惶的将士从皇城中涌出,马远翔丢掉手中鼓槌,自嘲地想道:“便是身死也算得上惊天动地了。”
鼓声响起时,石方真正在紫辰殿跟几位重臣商议政事,闻声一愣,问身边的刘维国道:“这是哪里的鼓声?”
刘维国吓得脸色苍白,跪倒奏道:“是登闻鼓。”
登闻鼓轻易不响,每响必有大事发生,或太子身故,或外敌围城,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有极大的冤情得不到伸张,只有向天子陈述。不过陈冤这种从未有人用过,因为要选打三十棍杀威棍,如果能到大理寺伸冤绝不会上这来敲鼓。
石方真慌慌张张带着两位丞相、六部尚以及九卿卿正赶往宣政殿,听到鼓声的各衙门官员也惊惶地赶来,大伙乱轰轰地站在朝堂上议论着。天子临朝,众人在殿中御史的指挥下排列好,跪倒山呼万岁。
“何事敲登闻鼓?”石方真惊恐地问道。
此时甘庆丰已经被带到了殿外,听到天子发问,殿中御史示意他上前答话。甘庆丰在金殿外巡逻、侍立过无数个日夜,却从未进过金殿,走进大殿中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跪在地上向前爬行来到阶下,颤声奏道:“启禀万岁,朱雀门外有数百名士子叩阍,说是会试不公,请万岁您作主。”
一旁有御史将叶孜所写的《告天子会试不公疏》呈给走下阶来的刘维国,刘维国双手捧着奉在案之上。石方真长松了口气,心中暗恼,这个守门官怎么当的,直接接过疏呈报自己便是,哪用得着敲响登闻鼓虚惊一场。
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趴伏在地的甘庆丰,心中骂了句“草包”,展开疏细读,“……塞天子取材之路,变朝庭公器为谋利私物,寒庶子弟上进无门,假以时日,朝堂充斥世家子弟,天子旨意不出皇城……”
看到这里,石方真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全力打压世家就是因为世家势大左右朝政,天子权威受到挑战,这份《告天子会试不公疏》描述的情形他绝不能接受。重重地拍桌案,石方真下旨道:“将叩阍士子选十个带头之人上殿,传旨召今科会试正副主考及同考官晋见,其他官员一律在殿外候旨。着礼部将今科得中的贡士试卷抬到殿外备查,其他士子的考卷也准备妥当。”
一连串的旨意传下,跪在朱雀门外的士子最先得到消息,以叶孜、马元翔为首的十人随着传旨的太监进入宣政殿,这些人都是举人,在地方上算是识多见广,但走进大殿,以叶孜、马元翔之胆大也无不颤颤兢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石方真看着阶下跪着的士子,半晌没有作声,他心中有些不悦,读人应该讲规矩,即使遇到不公也要依律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地敲登闻鼓、宫门叩阍,都不是些谦谦君子。
向身旁的刘维国示意,刘维国高声宣道:“尔等士子一一报上籍贯姓名来,有何冤屈由带头之人叙说。”
叶孜等人一一报上籍贯姓名,石方真听到“化州马远翔”时眉头一皱,这个狂生果然是个惹祸精,哪里都少不得他。
登闻鼓响起之时,宣阳坊周府,周处存正在接待及第的贡士,他推荐了二十份试卷取中十八人,这十八人相约一同来拜见他这位房师。六万两银票昨夜便已经收入怀中,今日这些人来凑了二千两银子和一些礼物,这是应有之义,御史知道出不会责怪。周处存摆着房师的架子,温言抚慰这些门生要为国效力,忠君报国,预祝他们在殿试上取得好成绩。
鼓声“咚咚”响起,众人都是一愣,这鼓声与晚间的闭坊鼓不同,而且现在是巳初,外面敲得什么鼓?周处存摆出万事从容之态,依旧春风和熙地与门生相谈,心中却有些忐忑,片刻功夫,管家周强匆匆奔了进来,在他耳边轻语几句。
周处存惊“啊”出声,茶盅泼洒,茶水落在前襟滚滚流动。众门生不明所以,惊地站起身来,周处存强自镇静,站起身道:“诸位请回吧,朝中有点事,周某恐怕要上朝,等殿试过后周某再为诸位庆功。”
等送走那些门生,周处存惊恐地问周强道:“有多少人叩阍,万岁是如何处断的?”
周强也只是打听了个大概,含糊地应道:“朱雀门外有三四百人,听说向天子递了什么请愿,鼓声响后四处的试子闻声赶去,此刻应该人会更多。”
周处存真慌了,科举舞弊如被天子查实,保不准人头落地,就算性命保住恐怕官身也难保,这可怎么办?先把钱藏起来?先让父母妻儿避祸?还是找会试的同僚商议?或是前去找寻太子?
在屋中像要生蛋的母鸡般团团转,还没下定决心门外传旨的公公已至,周处存心一横,事到如今,只得见机行事,好在还有正副主考在前面,自己仅夹带了六人,比起那些夹带十人的罪要轻些,但愿到时太子能出面保全自己。
来到宣政殿外,有殿中御史引周处存入内,马遂真、何英杰以及多数同考官已经到了,大伙挤在殿角候命。也顾不上行礼,周处存听大殿上叶孜正在痛诉考官营私舞弊,“……收受贿赂,权高者得、价高者得,小民听闻夹带一个贡士考官可得银万两以上,甚至有三、五万两者,这三百八十八名贡士不知被考官换了多少银两……”
周处存脑袋轰轰直响,事发了,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