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不愧是帝王,一眼看破这深邃的思想并非余理领悟。
看到余理这般表现,心中已有计较,冷静问道:“朕的北离上下,只你一人正直,忧国忧民?”
兰月侯感受到了身边那君临天下之人一扫沉疴,烧起一股如少年才有的斗志,他知道,自己的皇兄要堂堂正正地打败这个小子,让他死得瞑目。
“朕御极二十三年,不说有功,但求无过。”明德帝说道,“你既然在朕面前,大谈史,那朕问你,北离历经数朝,称圣君明帝者首推何人?”
余理想了想,道:“首推剑开太平,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的天武帝。”
“天武帝勇武,横扫八荒,励精图治。”明德帝不敢否认祖宗的圣明,但接着道,“你可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朕治下北离,人口鼎盛,国运昌隆。而你却因一点小瑕疵,便对朕求全苛责,以贬抑朕之辛劳。”明德帝说道,“试问,天下间又有何人可做到,令世人皆满意,无一怨言者?朕封其为一等侯!你心目中的圣贤,又是何人。”
余理心中的圣贤,自然是青城山那位师父。师父有生而知之的姿态,在印象中从未困惑过,所有问题都可随手解决,连搬山镇江这样大胆的方案都敢实施。
可他不能说出口,一来是会连累师父,二来明德帝早先便给他定了八个字“无君无父,弃国弃家。”若是这方面反驳得狠了,怕是引来皇帝更大的愤怒,从而连累师父。
他提高了声调说道:“亡几千百姓,在陛下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一个小瑕疵。陛下可有想过,摊在上千家庭中,便是多么大的一股悲剧?”
“陛下治国有道,却惠民无心,掠夺无方。”余理死磕说道,“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不肯将眼看万民生计,百官如家奴,乃使上耗下贪,亏空国,更生马匪。民生日益困苦。”
近两年来,明德帝身体开始大不如前,江河日下的他治理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若是年富力强之际,又怎么有身后皇子如此大胆地党争豪夺。
这些问题明德帝都知道,告知萧瑟之时也在思考破局出路,不曾想这潜入宫的贼子却在他面前又一次撕开这遮羞布,露出来后边淋漓的伤口。
世界就是那么的可笑,明德帝自省自查,在以皇室乃北离最大的蠹虫,前夜痛批皇族子嗣。而江湖草莽的余理不了解其中意,固执地认为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体恤民情便是天子失德,从而冒险入宫审问。
二者消息并不能互通有无,正如未央宫万寿宴,在天启看来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余理眼中尽是民脂民膏。
庙堂与江湖,身处阶级的不同,注定了二人不可相互理解,不可调解。
“北离上下,无人敢对陛下实言。今夜唯有我余理言之。我若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养不教,父之过!陛下自视己为君父!则不养不教,只会于史中徒留骂名!”余理依然大声说道,他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未央宫上方。
“逆贼住口!还敢妄谈后世之史!”兰月侯声张道。
“王爷可知,后世会以何等血腥的字记载,当日新安江决堤之事?”余理突然问道。
见兰月侯久久没能回答,余理便自己答道:“会这般记载:春燕归,巢于林木。”
“荒唐!”兰月侯道,“此等字,浪漫优雅,描绘初春之时,燕子归来。何来血腥!”
“兰月侯读不出血腥?”余理道,“那余理便提示一番,天启城朱雀大道上,有一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余理念了第一句。
“乌衣巷口夕阳斜。”兰月侯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接着默念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兰月侯默念完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咯噔一下,“飞入寻常百姓家!”
余理不是在故意挑事,说什么北离也会如同王家谢家这种高门大户没落衰败。
重点是后面那句“飞入寻常百姓家”!
“春燕归,本该筑巢于寻常百姓家。为何巢于林木?”余理说道,“因为洪水滔滔,赤地千里。房屋尽毁,没有一个檐头可让归来的春燕筑巢!只能巢于林木!”
“春燕归!巢于林木!咳咳!”明德帝跟着念,咳得吐血。
“皇兄!莫要听信他的鬼话!”兰月侯急忙上前拂拭明德帝口中鲜血,然后回头怒斥,“余理!你好大的胆!竟敢将此等江湖浪荡带入宫中!”
“余理!这便是你所说的。横竖皆为仁义道德,仔细看,才透露着吃人的血腥?”明德帝强撑起身体问道。
史很薄,三言两语便是记载了许多人的结局与一生,这些优雅的字之下又是何等的白骨累累。
“皇兄!莫要中了他的圈套!”兰月侯情急之下说道,“我北离萧氏皇族,开创盛世长隆,还请皇兄凝神静气,保重龙体!”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稀。”余理说道,“陛下是不是自觉忠言逆耳,便屏蔽了忠言,所以觉得谏言都稀少了?”
余理在步步紧逼,兰月侯却心力交瘁,他知道明德帝身体不好,一直都在为国操劳,好不容易有了万寿节这一息喘息的机会。可这些只有他看在眼里,余理并不知道,只会一味地觉得皇帝不作为。
“君父眼中可有苍生?可知北离天下,有几多百姓日食不饱,夜枕芒草!”余理质问道,“为何会出现毁堤淹田!以民贱卖其田来求生存!苍生膏血,竟成这公卿杯中酌饮!”
明德帝一把将兰月侯推回他的座位上,对着余理咆哮:“无君无父!弃国弃家!就凭你!一介武夫,读了一些所谓的高头讲章,学了半生不熟的理义,就在朕的面前侈谈天下苍生!徒增笑耳!”
“余理只知道,身微不敢忘国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