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麻子离开凤栖时李明秋并不知情,李明秋还打算过完年后邀请郭麻子到他家做客。儿子郭全中对郭麻子越来越生分,甚至一提起郭麻子就来气,李明秋一直想弥合父子们之间的裂痕,可是郭全中很犟,理由很简单,他还在娘的肚子里就被亲生父亲抛弃。
郭麻子临行前也没有给李明秋告辞,这让李明秋百思不得其解,也有可能郭麻子心灰意冷,不愿意跟任何朋友见面。李明秋临上汽车时仍然忧心忡忡,他特意叮咛邢小蛮:“你去劝劝那个老兄,千万不要想不开”。
汽车载着李明秋下山,邢小蛮翻身上马,双手抱拳向杨九娃告辞。杨九娃突然说:“稍等一下,我跟你同去”。
香玉突然哭了:“杨九娃你心真狠,老婆孩子失而复得,这阵子你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当着众人的面,杨九娃对爱妻做了一个少有的亲热动作,然后说:“不是杨某心狠,郭麻子这阵子心绪不佳,正是需要朋友倾力想帮的时候,香玉,给我半天时间,我去会会老兄”
山寨上过年没有回家的几个老土匪说:“大哥你就放心走吧,你的夫人由我们保护”。
杨九娃一声惨笑,肚子里生出了无数只蝎子和蚰蜒,他直想狠狠地蜇这些老家伙几下,又一想不可,猫老了受老鼠欺负,此一时彼一时,还是要忍下这口气,为了老婆孩子,再不能颐指气使。他把即将蹦出的辛辣话强咽进肚子,说:“麻烦你们费心”。
郭麻子几乎整个冬天都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漫游,已经没有了时间观念,早已记不清此时何时、今岁何年。被刘军长贬到郭宇村,名义上是负责招安这些游兵散勇,实际上刘军长看郭麻子是个累赘,有意将郭麻子放走。郭麻子也自知自己的份量有多重,到郭宇村后看见自己过去的老部下一个个生活得有声有色,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晦气。夜间游兵散勇们都出去打食(找女人),唯有郭麻子一个人在茅屋里唉声叹气,猛然间耳朵里传来女人的哭声,郭麻子心里诧异,出了屋子循着哭声去找,一冢新坟前,一个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年头死个人算不得什么,大路旁边每天都看见倒毙的饿殍,不过小女孩的哭声还是唤醒了郭麻子内心里已经泯灭的良心,他在小女孩身旁蹲下来,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坟堆里埋着你的什么亲人”?
小女孩正哭得悲痛欲绝,冷不防傍边有人说话,小女孩一惊,习惯性地躲了一下,接着向郭麻子告饶:“叔,不要,我才九岁,我害怕”……
郭麻子内心里的疑惑稍纵即逝,随即释然,小女孩误会了,把郭麻子当成出来打野食的光棍。郭麻子温和地笑笑,说:“孩子,不要害怕,轮年纪我能给你当爷爷,你告诉我,你的爹爹是谁”?
小女孩一边哽咽一边说,她的爹爹叫板材、大哥叫板脑、三哥叫板胡,父子三个全部死于非命,娘接受不了失去儿子和丈夫的打击,也撒手西去。今天是娘的忌日,弟弟板匠年纪尚幼,大姐板兰根已经出嫁,二姐板兰花被几个大兵诱骗出去挣钱,只有她一个为娘烧点冥钱。
有关板脑板材的遭遇郭麻子听说过,这父子几个生前在郭宇村活得窝囊。可是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郭麻子下意识地摸出一枚银元,谁知道那小女孩把手藏到身后,吓得浑身抖:“叔吔,我不敢、我不要、我年纪太小、我害怕”。
郭麻子苦笑:“放心吧孩子,叔一辈子作恶无数,这阵子已经受到了命运的惩罚,叔只是对自己过去的行为做一点补偿”。
小女孩根本听不懂郭麻子在说什么,只是看面前这个人有点面熟,小女孩还没有出过大山,不知道大山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夜深沉,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虽然没有月亮,暗夜里站久了,周围的一切都能看清,小女孩费劲地想着,终于脱口而出:“我认识你,你叫郭麻子”!
郭麻子内心里涌出一阵凄凉,他只能说:“孩子,你说对了,我就叫郭麻子,这枚银元你拿着,快回去吧,当心有狼”。
小女孩迟疑地把那枚银元收下,面朝郭麻子鞠了一躬,然后颤声问道:“大叔,我长大以后报答你,行不”?
郭麻子一生不知道什么叫做震撼,可是这阵子他却感觉心被刺疼,说不上的震颤。寒冷的冬夜,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为了一枚银元,竟然想到了报答。农村女人报答男人的唯一手段就是出卖肉身……如果倒退十年,郭麻子可不管那些,他一生糟蹋过无数女人,从来没有想到过忏悔,可是此时此刻,小姑娘的一句话让郭麻子无地自容,郭麻子带罪的灵魂无法安宁,心一酸,竟然滚下了一串泪珠,暗夜掩盖了郭麻子的窘迫,他想为自己表白,感觉中说出来的话有些乏力:“孩子,快回家吧,外边太冷”……
猛然间郭麻子感觉到腿好像被毒蛇咬伤,钻心地疼,他低下头一看,只见一个小男孩把他死死地抱住,狠劲地咬他,郭麻子奋力把那小男孩撕开,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咬我”?
小男孩恶狠狠地说:“不准你欺负我姐姐”!
小女孩把弟弟紧紧地抱住,说话的声调里带着惊恐:“板匠,这位叔叔是个好人”。
郭麻子不想再说什么,感觉中任何语言都属于多余。他转身走开,身后两个孩子仍然争论不休。感觉中自己输光了所有的本钱,有一种万事皆休的解脱,郭麻子不想回到老兵们中间,也不愿意回凤栖城去在刘军长的羽翼下苟活,人活百岁总有一死,郭麻子想到了解自己……一颗流星划过,郭麻子看见了前边有一个影子若即若离,他跟着那个影子一直朝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天亮时郭麻子来到一条河边,这个地方他似乎熟悉,二十多年前郭麻子带领着他的部队就从这里渡河,河的南边就到了白水。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郭麻子猛然感觉到昨夜晚给他带路的就是他的妻!
妻的影子顽固地在他的大脑里显现,驱赶不离,郭麻子不想把这把老骨头丢在异乡,落叶归根,他想回到老家去,跟他的父母埋在一起。
河边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看见一座村庄,郭麻子知道那是狮泉镇,他当真走累了,想找一处地方睡一觉,养足精神,然后踏上归程。
郭麻子来到驿站,吃饱饭,开了一间房子,一觉睡到天黑。突然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隔窗子一看,大吃一惊,怎么会是疙瘩和楞木?这两个人到这里来干啥?该不是寻找郭麻子自己?郭麻子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见两人直接跟驿站老板说什么,侧耳细听,好像是谁死了,两人到这里来搬尸,跟郭麻子没有关系。郭麻子长出一口气。趁院子里乱糟糟的当口,郭麻子从驿站的大门内溜了出去。
走出驿站来到大路边,耳朵里传来了唱戏的声音。初时认定那是幻觉,牡丹红跟雀儿都死于非命,看样子这些人阴魂不散,这阵子死死地缠住郭麻子不放。听得真切了,感觉中确实有人在唱戏!曲调又是那样的熟悉,双脚便不听大脑的指挥,循着唱戏的声音走去,只见场院内搭一个小戏台,周围用黑布蒙起,戏台下黑压压一群人,在聚精会神地看皮影家戏,郭麻子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雀儿”!
雀儿从幕布上边探出头来,也看见了郭麻子!那一惊非同小可,雀儿长长地拉出了哭声:“郭团长——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原来,瓦沟镇的惨案生以后,来喜意识到那些当兵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连夜收拾行囊,让受伤的雀儿骑上毛驴,自己则一副挑担挑着两只戏箱,跟老婆从村子里逃走。这里他们刚刚离了家,身后就传来了枪声,那些当兵的先对着茅屋扫射,然后一把火烧了来喜的茅屋,幸亏村子里一家离一家相距较远,没有引起火灾。可是村里人都知道来喜必死无疑,谁也没有想到来喜一家三口已经逃离。
郭麻子简直不顾一切,三下两下跳上戏台,抱住雀儿就啃,两只蜡烛被风吹灭,戏台下嘘声一片,那一刻,郭麻子摒弃了所有的意念,感觉中有些飘然,为了雀儿他必须活着!郭麻子活下去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郭麻子喜极而泣,拉着哭腔唱起了“鹊桥会”: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归……
台下静穆了,谁也不知道这出戏究竟演到那里,好像郭麻子的威名狮泉镇也有人听说,这里是凤栖县最边远的一个村镇,一过狮泉河就到了白水,狮泉镇人赶集一般不去凤栖,因为他们离白水县城较近,这肯定是一段奇缘,戏里有戏,这出戏真的让人回味无穷。
好一会儿,两根蜡烛终于重新亮了起来,来喜把头从幕布上探出来给观众们道歉:“实在对不起大家,今晚上这戏到此结束,明天晚上给大家补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