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争取,弱者承受。
——修昔底德
策马驰过沃尔霍夫河大桥的时候,荡寇将军龙兴汉不以为然地朝着前方那道土红色城堡护墙来回瞟了几眼。这是一座被当地人称为“克里姆林”的俄式城堡,高约三丈的石砌城墙上面覆罩着褐色的避箭瓦篷。十三座方形箭楼凸矗于城墙之外,三面墙上满是炮眼箭垛。城墙后面是诺夫哥罗德城堡的主体建筑群,包括大主教府和毗邻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外墙清一色刷成纯白,只那高耸的拜占庭式穹顶或尖顶上涂着深褐的色调。
诺夫哥罗德大主教和市长在城门下等候着,在他们身边,地方领主和显贵们手执鲜花和圣像,夹道欢迎征服者的降临。整整十九年前,伊凡雷帝率领特辖军血洗了这座城市,在六个星期之内屠杀了包括大主教列奥尼德在内的至少三万居民,劫掠并捣毁了城中的修道院。尽管城市屈服在沙皇暴虐的淫威之下,仇恨和背叛却深深扎根于诺夫哥罗德人的心底。如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领主议会罢免并逮捕了莫斯科任命的官员,向帝国远征军交出城市钥匙宣布投降。
“实际上,我们与那莫斯科的暴君完全不同。”胡登斯基伯爵急切地向龙兴汉解释着,一面引导着将军踏上大主教府门阶上的红地毯。仅仅三天前,仓促恢复的领主议会刚刚按照传统将他选为诺夫哥罗德市长,接待明帝国远征军将领就成了他任上的第一件要务。“诺夫哥罗德是罗斯人的发源之地,也是留里克王朝最古老的首都。我们继承的,乃是传统和明而非野蛮。”
“这很好,帝国向来乐见明的国度。”龙兴汉有些冷漠地回答道。
“诺夫哥罗德的人民委托我,向帝国的将军表示由衷的感谢。我们的城市欢迎你们,明的解放者,你们从莫斯科的暴政下拯救了这座城市。”胡登斯基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兴奋地继续说道,“为了表达对大明国的感谢,巴托洛夫大主教亲自在圣索非亚大教堂为贵军举行了祈福弥撒。”
“当然,我知道你们不信仰我们的宗教。”巴托洛夫大主教讪笑着解释道,“然而请相信,尊贵的将军阁下,我们的人民习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情。”他指着那些将明军官兵热情簇拥在中央的僧侣和平民们,脸上堆满了奉承的微笑。“您看,将军,这座城市现在是您的了。我希望,您的士兵能在诺夫哥罗德感到宾至如归,他们是这座城市的解放者,理应得到市民们的热烈欢迎。至于您阁下,希望我能有这样的荣幸,迎请您下榻我的官邸。”
“很好。”说话间,龙兴汉一行已经走进大主教府正厅,也是诺夫哥罗德的市政大厅。荡寇将军大步跨过孔雀石镶嵌的马赛克地板来到大厅中央,毫不客气地坐在彩色玻璃穹顶下方的主教法座上。“巴托洛夫主教,我相信,现在你们应该已经有了确定的答复。”
“是的,将军。如果大明国能够庇护诺夫哥罗德免受莫斯科的武力威胁,我们愿意向北京臣服。”巴托洛夫立刻回答道。短暂的沉默中,有人在旁用俄语嘀咕了几声,大主教于是又补充道:“当然……将军,关于我们的信仰,还有自治权……”
“根据帝国皇帝和内阁授予我的战时权力,本将军可以立刻宣布诺夫哥罗德自由市成立,当然这是在大明帝国的军事保护之下。”龙兴汉淡淡地笑着,“那么,现在你们已经得偿所愿,该谈谈价码了吧。”
“将军……”胡登斯基咂咂嘴,他有些尴尬地左右顾盼,压低声音说道:“这,我们不是刚进献了二十万卢布的劳军费嘛。”
“二十万卢布……”龙兴汉只是微微抽动一下嘴角,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你要知道,亲爱的市长,这点钱甚至不够帝国三万大军一个月的战争消耗。作为帝国的被保护国,诺夫哥罗德理所当然要承担这笔军费开支,不对吗?”
“将军,那您的意思是?”
“六十万卢布。”龙兴汉打了个响指,“现金,或者贵金属。”
“您的要求太过分了,将军!”胡登斯基惊惶地摇着头,“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所以,我给你时间去筹。”龙兴汉笑了笑,“你有整整十天时间,去准备剩下的四十万卢布,或者两万七千俄磅白银。”
“仁慈的主啊,”胡登斯基绝望地叫了起来,“十天时间,这不可能!城市的金早已经见底了,我们再拿不出哪怕一万个卢布。”
“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你却告诉我拿不出区区四十万卢布?胡登斯基阁下,我希望在具体问题上,你们能对帝国坦诚相向。”龙兴汉侧着身子向后靠住椅背,手中把玩转动着一把精美的匕首,戏谑而轻蔑地瞥了市长一眼。“而不是隐瞒你们私下留存的一千俄磅黄金,我说的对吗,朋友?”
“尊敬的将军,”大主教巴托洛夫干咳一声,尴尬地接过话来。“您知道,我们得为城市的公共支出留出足够的预算。仅仅足够而已,我保证。”
“那么,我希望主教阁下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你们现在最迫切的公共支出。即便如此,我仍然建议你们多花些心思,好好想想到哪里去筹集余下的二十五万卢布。”
“将军阁下,您不能这么做。”胡登斯基苦着脸无力地站在一旁,好容易鼓起勇气分辩道:“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无力承受。就算穷尽全城所有的财物,也未必能达到您指定的数字。何况,要是您拿走了这所有的一切,我们自己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留给你们自由,无价的自由。”龙兴汉嘲弄地哼了一声。“难道不好过沙皇无尽的压榨和勒索么?诺夫哥罗德是波罗的海远近闻名的贸易中心,只要能够摆脱俄罗斯的桎梏,难道你们还怕日后受穷不成?”
“您说的是,将军,然而……”巴托洛夫媚谀地笑着贴上前来,“雷帝十九年的大屠杀让诺夫哥罗德元气大伤,直到今日也不曾缓过气来。要一口气拿出六十万卢布的现金,我们确实力不从心。您看,这时间上?”
“这不成问题!”龙兴汉立刻回答道,没等巴托洛夫惊愕的脸上绽开笑容,他已经不留半点余地地继续说道:“要真没有现金却也无妨,要是你们以税收作为抵押,跟本地大商会借点钱并不太难,对吗?”他得意地欣赏着大主教与市长窘迫的脸色,略略扬起下巴,朝着下面那群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多出的领主瞟了一眼。“我想,这里应该有哪个商会的代表吧。”
片刻的沉默,诺夫哥罗德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汇聚在一位身着黑色细亚麻布礼服,左胸前缀着红白双色徽记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也不在意,向前一步走出人群,向龙兴汉行了一个不失标准的东方揖拜礼。“尊敬的龙将军,我是汉萨同盟驻诺夫哥罗德商行总管波尔·瓦尔德。在此,我谨代表同盟向将军阁下和您的部属表示致意。如果帝队有什么需要,请将军阁下尽管吩咐,同盟愿以市价的八折优惠向您提供各类优质军需物资。”
“好,我就喜欢和你们这些商人打交道。”龙兴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胡登斯基,继续说道:“那么,瓦尔德先生,我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不知汉萨同盟对此意向如何呢?”
犹豫之色在瓦尔德脸上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很快地回答道:“如果帝国能担保诺夫哥罗德自由市的军事安全,那么汉萨同盟愿意提供十万塔勒的借款。胡登斯基阁下,在德意志,商会的借出利息通常是六厘五甚至七厘。因为诺夫哥罗德和同盟的昔日渊源,我可以给您五厘,还款期限十五年。您看怎么样,市长先生?”
“二十万。”胡登斯基与巴托洛夫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加重语气回答道:“至少得要二十万银币,塔勒或者卢布都行。我们会用今后二十年的城市商业税分期支付。”
“二十万的话,只能给到这个数——五厘五毫,我们的现金也不充足。”瓦尔德伸出左手巴掌在空中晃了两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小簿子翻了翻,一面飞快地心算着,“按照这样的利息计算,诺夫哥罗德市议会每年需要支付大约一万六千七百塔勒,相当于一千一百俄磅白银。”
“相当于普通领主一年的收入,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胡登斯基撅着嘴深深叹一口气,“也罢,瓦尔德先生,既然已经商议妥当,我希望您能够尽快……一定要快。把银币送到帝营,然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在沃尔霍夫河对岸的商业区,市政厅已经为您拨出一栋楼舍,我代表诺夫哥罗德欢迎汉萨同盟在我们的城市设立商站。啊,此外,亲爱的波尔·瓦尔德,请您千万记得。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可不希望诺夫哥罗德市民听到什么不实的传闻,进而以为他们为所获得的自由付出了太昂贵的代价。”
瓦尔德点点头,干脆地回答道:“没问题,五天之内,二十万银塔勒。”
“这可真是皆大欢喜啊,我的朋友。”龙兴汉大笑着鼓着掌,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在商言商。希望我们的合作如同友谊一样密切,一样长久。现在,生意时间到此为止。你说是吗,巴托洛夫主教?”
“当然,我们还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尊贵的中国朋友接风洗尘。”大主教苦笑着弯下腰,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谢谢您的盛情。”将军如来时一般,大步向门口走去。经过瓦尔德身旁时,他好似若无其事地随口吩咐道:“对了,瓦尔德,我得租用你们一艘快船,要能立刻开往尼德兰。”
商行总管深深地埋下头去,“没问题,将军阁下。”
包着山羊皮的实心橡木门在一声闷响中被狠狠踢开,波利斯·戈都诺夫面色铁青,脚步沉重地走进尤里·苏伊斯基的办公室,时间刚好让大公来得及把怀里搂着的女奴推到一边。戈都诺夫走到他的长桌跟前,黑着脸一挥手,那女奴立刻飞也似地跑出门去。苏伊斯基尴尬地站起身,陪着笑脸说道:“尊敬的戈都诺夫大人,不知道你大驾光临……”
戈都诺夫只是低哼了一声,“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吗?”
“是……是的。”苏伊斯基吁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诺夫哥罗德那帮臭僧侣,以为得到中国人的庇护就可以……”
“什么?”戈都诺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国舅伸手抓起一大摞写在羊皮纸上的报告,又啪的一声将它们重重砸在了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这些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