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绚默默点头,伸手拉下了半边口罩,露出了因缺乏日光而白皙细腻的肌肤。
两面烛火闪耀如白日,齐王只是仔细打量片刻,便不由悚然而惊,一向古板的面容都浮出了惊愕。
“容貌一如往昔,竟然真的没有衰老的迹象。”他喃喃道:“难道南朝真有长生不老的法门?”
齐王府在别院中广有人脉,自然知道南朝所谓的不老药人。然而齐王深知盟友瞒天过日的无上手段,反而一直心存疑虑,以为这不过是某种怪异法门演化出的奇特幻术……然而现在眼见为实,他心神动荡之余,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于是踌躇良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看来,我的要价是太低了。”
他从宽袖中取出数张白棉纸,伸手递给了向亮。向亮展开奏表扫了一眼,很快就被奏表后联名副署的豪华阵容给震得嘴角抽搐。如果说今日的政事堂已经算重臣云集群英荟萃,那奏表名单就简直是将京中显贵一网打尽——以向亮的见识而言,这份名单不但尽数囊括了现下当轴掌枢的宰辅执政、勋贵高门,就连几个退隐十数年不问世事的前朝大佬,都破天荒的签下了姓名……
恐怕就是北朝皇帝御龙宾天,也未毕能把份子凑得这样齐吧。
重臣们这样联袂奏请,用意自是不言而喻了。向亮翻过白棉纸匆匆看过,随后眼角便有了抽动——大抵是这一次重臣汇集声势浩大,掌笔的学士因而格外卖弄精神,区区数百字的奏表写得花团锦簇骈四俪六,处处都是《尚》、《春秋》的典故,什么“入告尔后”、“乃彰丕德”,浑然不是人间字。要是王治在此,大概还能领会一一,以眼下屋中众人的水平,自然只能瞠目结舌了。
于是向亮翻看数页,不动声色的将奏表原样奉还:
“重臣们来得这么齐,看样子私下是已经勾兑完毕,要表明一致的意见啰?”
齐王颔首:“朝廷上下盘根错节,自然声息相通。恐怕猜测到长生药的那一刻起,京中朝臣就已在私下联络了……但这也算不上什么一致,不顾是彼此都赞同的一点共识而已。”
他对衡阳王府的人颇为了解,仅仅察言观色,就知道这些怨种盟友估计对奏表不甚了了,于是浑若无事接过奏表,径直开口解释:
“这份扎子中提到了谣言的缘由,说是城中防卫松懈,因而才被奸人乘隙作祟,为今之计,是要请我做主,重手整顿城防……当然,整顿城防不过只是借口,诸朝臣在禁军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布置,这便是打算交出京城军力的一切布置,以此为交换长生药的筹码……”
这样条分缕析的全面科普,总算是让向亮恍然大悟。然而稍稍思虑片刻,他面上就露出了不满:
“区区京城军权而已么?这价码未免太少!”
夏日夜间密不透风,外加两侧烛火长明、屋内人头涌动,稍一动弹便觉闷热。齐王接过亲信递来的白玉清凉扇,扇风时顺便遮住了情不自禁的一个白眼:南北两朝都是与士族清望共天下,除开国时威望隆重尚能压制以外,此后嗣业之主都得容忍京中豪贵在禁军中安插棋子暗探……现下能主动放手京城军权,已经是百年以来历代皇帝孜孜求不得的胜局了。
当然,向衡阳王府的怨种盟友解释这些是没有意义的。而且长生药的价值不可思议,如果真不是以幻术演化的假象,那索价高昂也在情理之中。齐王沉吟片刻,淡淡道:
“那诸位以为呢?”
……要不然你们自己开价吧。
向亮直率道:“京城兵权我们自然笑纳,但现下的腹心之患,恐怕不在长安,而在州郡——地方州郡接连往来密谋叛逆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自然也该有数。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地方豪强与京城显贵早已联为一体。现下局势板荡,朝中的大臣们总不能作壁上观吧?”
齐王微微蹙眉,随后松开:“这个是自然之理。”
他伸手第一次探入袖中,取出一张厚厚的绢帛,抖开后却是一张北朝诸州郡的地图,只是州郡颜色各异,皆以红青黄三色点染。
“州郡叛乱是当务之急,自当与朝中诸公多多商议,彼此能够合作最好。”齐王很坦率的交了底:“想来长生药在前,大臣们也不会包庇这些不成气候的叛逆。十数日来,我命人百般搜罗,才预备了这张地图,方便诸位做个见证。”
向亮接过绢帛,借着烛光打量绢帛后的蝇头小字。地图上以颜色区分了阵营,红色州郡都是与齐王不睦早就蓄谋叛乱的死硬派,除剿灭外并无他法;黄色阵营则可以拉拢安抚,适当时以长生药示好;而青色介于红黄之间,属于随京城一齐摇摆的平衡高手,因而无需顾虑……
粗粗一看,绢帛上红色不过十之一一,黄色青色则占了大半江山,足见局势尚且不算恶劣。向亮放下心来,将绢帛折好塞入怀中,又关心起了谈判的技术问题:
“稳定局势是第一要务,不知道大臣们通力协作,能够多久弥熄叛乱?”
州郡作乱是仗着京中有人里应外合,只要朝中重臣达成一致,区区叛乱不难收拾。但以古代信往来的效率,名士高贤彼此不说人话的惯例,恐怕稍一拖延,就是成年累月的拉锯。届时兵连祸结,穿越者团队的所有规划都要大受影响。
齐王果然皱了皱眉。
“这个很难担保。”他道:“劝降须重臣名士命笔,我也不好催促。”
东晋以来,名士们持麈谈玄自蹈世外,崇尚的就是清冲高举、飘逸出尘,濯然独立于俗世的姿态。昔日胡马南下兵临长江,敌我悬殊十倍有余,谢安犹能与门客对弈;纵使收到前线捷报,也不过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而已。这样的气定神闲举止不惊,才是名士竞相效仿的风流姿态。而生死存亡之际尚且如此云淡风轻,何况区区不成气候的叛乱?
所以向亮也沉默了。
他是经过历史培训的,虽然不掌握细节,但也知道中古时代的名士的作派。简单来说就是装逼是维系社交生活的第一动力,为了装逼士人们连身家荣辱都可以不顾,齐王的软磨硬泡自然更没有什么效果。就算真下诏令,也防不住大臣们搪塞了事……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的只有精通人性的男讲师了,于是向亮沉吟片刻,回首向贝言投去了目光。
贝言稍一思索,果然义不容辞,挺身而出。
“这倒不难。”他平静道:“陛下可以拟一道旨意,让朝中大臣给诸州郡长吏写信问安、招降纳叛,并以此确定长生药分发的顺序与剂量——写信的人数不限,大小官吏、世家子弟,都可以动笔。”
向亮眨了眨眼睛,不由微感疑惑,心想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激励思路,说实在不算新奇,而且……
“怎么个确定法?”他忍不住开口:“世家子弟本就是良莠不齐,未毕各个精通墨。而且劝降又是模棱两可的事情,你做得了判断么?”
名士们采飞扬,最擅长的就是不说人话。同一封信措辞稍有差异,便可能由情真意切的劝降信一变为敷衍塞责的官样章,其中尺寸之微妙暧昧,恐怕只有笔者自己可以掌握,劝降效果也就全靠主观臆断——这种状况下,他们根本定不出来什么可靠的kpi,又谈何“激励”?
贝言摇平静摇头。
“不必判断效果。”他淡淡道:“计算数量即可。写劝降信越多,拿到长生药也就越多,如何?”
这一下不光齐王色变了,连向亮都忍不住皱眉:
“仅仅计算数量,岂非会滥竽充……”
话说到一半,向亮猛然缩口,忽地意识到了关窍——如果仅仅计算劝降信的数量,那么重臣显要们或许还能自持身份,但做不了名士的各世家子弟被长生药所诱,必然会不顾一切的向州郡长官发信,乃至于成片累牍、不可计数。但成片累牍、不可计数的劝降信又会有什么后果?——州郡长吏一日收到三封劝降信,必然会仔细琢磨,揣测用意;一日收到三十封劝降信,或许会逐一阅览、思虑局势;如果一日收到三百封,三千封,甚至近万封的劝降信呢?
——那就不再是劝降,而直接成了dds攻击了!
这种高剂量超饱和全方位的信息轰炸下,劝降信的质量还重要么?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尝试在一堆dds攻击的数据包里分辨什么措辞的尺寸与暗喻,于是官样章和真情实意就再也没有分别了。收信人只能获取一个最强烈的信号,那就是京城中大小臣工乃至世家望族都希望他投降,甚至不惜用超饱和攻击的思路……
这种情况下,拒不投降就太不礼貌了,简直可以算是得罪了京中所有的望族。想来正常人绝不会如此行事。
于是向亮舔了舔嘴唇一转攻势:“我赞成。”
他将目光投向了齐王。古今的权谋心术虽然推陈更新花样迭出,但万变总不离其宗。齐王愣愣出神一会,渐渐也明白了这条计策的用意,于是沉默良久之后,终于木然点头。只是忍不住又向贝言看了一眼,神色极为古怪。
贝言咳嗽一声,施施然坐下。他招手扇了扇风,忽听耳边呲呲作响,却是隔壁沐晨的声音从无线耳机里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