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医疗美容日益发展,高档药物基本走的是安全无感快速生效的技术路线,一夜之内就能展现出对容貌巨大的改变。虽然医疗组特意控制了用量与药物比例,但两天的注射后,他们仍然在每日例行的观察中发现了实验者外表的显著变化——以注射部位为中心,原本沟壑纵横的皱纹已经明显消退,凹陷松弛的肌肤稍稍紧绷,暗沉灰黄的肤色也大为改善。即使不用后期修饰,这张面孔与两三日前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被招揽来做被试的都是长安底层的贫苦流民,平日里为了生计挣扎已经耗干了心力,半辈子里从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容貌。哪怕宿舍与食堂安置有不少锃亮的铜镜,这些苦人在胡吃海塞之余也没想过看一看镜中。偶尔有几个瞥见镜中影子的流民还被惊得哇哇大叫,几乎以为这是褫夺魂魄的什么邪门法器,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可能去注意到镜中自己骤然年轻的脸了。
虽然流民们麻木胆怯,无视了外貌的变化,但隐匿在流民中的间谍密探可绝非常人。很快监控就拍到了宿舍与食堂内外鬼鬼祟祟的人影,常常在半夜往来穿梭,送出了一叠又一叠不知道记载了什么的丝帛纸张。很快这些密探又有了新的动作——据医疗组与卫兵的报告,两日以来他们用于注射的医疗美容药物丢得越来越多,保守估计已经至少被顺走五十余支,剂量足够将一条壮年野猪给拉皮拉成佩奇。
饶是沐晨等人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数字也大为惊骇:
“我了个去真是不见外啊,这是把齐王的别院当公共厕所了么?想偷就偷,想拿就拿?”
贝言蠕动了一下嘴唇,想指出一般没有谁会在公共厕所顺手牵羊,而且这话听起来实在蛮恶心的。但眼见沐晨惊得两眼滚圆,终究还是乖乖闭嘴。向亮仔细翻了翻上报的记录,也是摇了摇头。
“的确过于肆无忌惮了。”他道:“按理说顺水摸鱼从齐王手上捞一点好处算是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彼此可以打个马虎眼。但现在这那里是浑水摸鱼?这简直是明火执仗地硬抢,说实话已经有点伤到齐王府的脸面了。”
他扬了扬手上的报告——根据卫兵的检查,除了在注射现场被乘乱摸走的药剂之外,别院内还丢了不少的笔墨纸张。密探们顺走了这些笔墨后,每日半夜偷偷起床在宿舍内走动,借着月光将被试流民的相貌细细描下,再细细折叠藏进不知道什么时候挖出的地洞。这些人往来频繁,一夜之间能起卧七八躺之多,确实称得上明目张胆——而且委实还有点变态。
“朝廷大臣敢这么打主上的脸么?”沐晨惊讶道:“好歹来说齐王也是快要登基了的未来皇帝吧,一点脸面都不留么?”
“通常情况下自然是不会不留颜面的。”向亮道:“毕竟无论怎样的元老重臣,都不太可能单独对抗皇权……这样的明目张胆,只有可能是长安的重臣们达成了一致,彼此呼应、声息相通。在这种遮天蔽日的朋党面前,那皇帝也只能退让一步了。”
朝中重臣的利益往来错综复杂,彼此之间的冲突纷争也是不可胜计。照常理来说这些人不可能达成什么进退一致足以硬刚皇权的联盟,除非凭空出现了某个无限诱人,足以压制一切矛盾的馅饼……
于是贝言咂了咂嘴,颇有感慨:
“才两三天的功夫就能搞出攻守联盟,这些大臣的效率真是太高了。”
向亮瞥了他一眼。
“是啊,效率很高。虽然我们是有意放水,但短时间能偷这么多可不容易。”向亮干巴巴说:“不过嘛,希望东西到手后这些人稍微注意一点,不要在药物问题上追求什么高效率……”
·
“这就是你拿来的东西?”
白发苍苍的宰相端坐在檀木的几案一侧,凝视着白玉琉璃盘上端正供奉的十几支水晶小瓶。返照的夕阳艳红如火,在剔透的瓶身上折射出了彩虹一样熠熠生辉的火彩。
哪怕光看这晶莹剔透浑然无一丝瑕疵的质地,这也是天下至为难得的珍品。然而大相公一无所动,一双褶皱纵生的老手只是轻轻拂过瓶身。
“一共是十五支。”他缓缓道:“报上来时不是说有十六支么?”
匍匐跪地的亲随瑟缩着在地毯上磕下了头,汗水将骆驼的毛绒沁出了一片椭圆的湿痕:
“奴婢死罪!奴婢,奴婢是紧急送来的,因为实在着急,失手便打碎了一瓶,只能将碎片给掩埋了,求主君怜悯……”
大相公没有搭理这一份战战兢兢的请罪,他仔细端详水晶小瓶,对着阳光验看瓶中无色的液面,终于微微皱眉:
“你说他们换药了?”
亲随依旧叩首在地,听到问话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主人不欲追究自己的过失,于是小心支起头颅,恭敬禀报:
“主君说得极是。咱们安在别院的人悄悄递了消息,说那里安排的是三个什么‘疗程’,每个‘疗程’就要换用新药。这便是第二个疗程用的药水,也是要用针刺入穴道的……”
大相公默默点了点头,垂首继续凝视水晶小瓶,但眼见药水澄澈空明浑若无物,心中却不觉还是生出了一点茫然。大相公的家族世代簪缨钟鸣鼎食,是北方数百年鼎盛不衰的豪门望姓。以这样的权势人脉,他当然对关中汉墓的‘神仙药’了如指掌。当初以神仙药求长生的传闻甚嚣尘上时,大相公还曾一掷千金,四处搜罗方士研制丹方,以神仙药炼制出过不少的灵丹妙药……顺便毒死了家里所有的狗。
在这样丰富全面的实践之后,当世除皇室秘传以外,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神仙药’的工序。但大相公穷尽毕生所学,反复思索良久却也不能明白:怎么艳红细小如沁血苔藓的‘神仙药’,能被炼成这样清澈无垢的药水?难道炼制神仙药真正的思路不是炼丹,而是……榨汁么?
他浸淫各色铅汞丹药与鼎炉方术已久,眼下见到这样超出理解的药水,一瞬间里怅然若失,竟然有种学术权威被时代抛弃的悲凉……所幸几十年养气功夫尚在,大相公迅速定下心神,继续盘问:
“前几次送药都没有什么闪失,怎么独独今日就出了这样的意外?”
亲随赶紧叩头谢罪,又小心辩解:“我们安在别院的都是老人了,办事一向是妥当的。但,但最近几日别院上下突然都布置了岗哨,才误了事情。”
大相公皱眉:“布置岗哨?”
“原本这别院里是没有岗哨的,侍卫看得也松。”亲随小声道:“只是昨日抓住了一个潜进别院的贼,一口气把院子里丢弃的针头瓶子都偷了个干净,这才安排了岗哨……”
他不敢看主人的脸色,但隐约也能听到上面呼吸一变,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吐完最后的情报:
“……听说,被抓住的是杨尚家的侍卫。”
大相公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实话他对此也不是没有预料。在政事堂议事之后,重臣们已经在神仙药上达成了短暂的攻守同盟,哪怕皇权也要在这样的联盟前退避三舍。然而合作并非毫无缺陷,如果是重臣们单独行动,那大概都会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竭力掩盖一切痕迹;但现在众人纷纷插手,就必然会有人大逞私欲,不顾一切的获取优势……
简单来说,到别院偷药这件事已经卷起来了。
当然大相公不懂什么叫卷。但他知道人一但搞起竞争是没有理智的,脑子为此进一点水也不算稀奇。可大相公百般猜怀,却万万料不到居然真能有人能愚蠢到这样令人发指——而更令人发指的是这样的蠢货居然还是自己的盟友!宰相贵为百官之长,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铁定是肯定不能逃避罪责!
大相公不动声色,将这口凉气在腹中运转数次,终于缓缓吐出。虽然他心中颇为愤懑,但一时之间也不能流露出什么怒意……毕竟杨尚虽然蠢得的天怒人怨,但的的确确是弘农杨氏的正支嫡传,哪怕贵为宰相也不可轻侮,最多只能丢几个弃子敲打一番。
当然,话虽然如此讲,那口怒气始终在胸口盘桓不去。被下属如此挑衅,哪怕宰相的气量也实在难以容忍,怒气升腾之下不免恨屋及乌,现在想起杨尚近日种种举止,无一不是轻薄可恨,为老不修。譬如前日此人无故告病,将一摊子公事都丢给了自己处理……
大相公骤然坐直了。
“你说杨家的人去偷了什么‘针头’?”他冷声道:“他们偷这个干什么,莫非还有别的用意?”
亲随碰头道:“探子只顾着取药了,其余实在不大清楚,小人下来就让他们细细的再查。只是——只是探子也听到过一点风声,说是杨家侍卫被抓的时候,怀里不光有针头,还有十几张图画,都是画的别院的人打针的手法……”
大相公的眼神种闪过了一道冷光。彼此同僚数十年,他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位弘农杨氏出身的下属了,如果没有不可回绝的重利,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揭开那层翩翩名士的皮。
反过来说,能让他这样鲁莽操切毫无风度的,只有可能是无以比拟的诱惑。
这么一想,姓杨的告病在家是要做什么,也就不难猜测了……此人老病衰迈也不是一两日了,无怪乎会抵抗不住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