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不受控制?”
向亮本能的有些惊讶, 迟疑片刻之后,才望向贝言,却看见贝言向他轻轻摇头,神情颇为奇怪。
“事发突然, 沐先生情绪稍微有点激动, 也是很正常的。不过……”
贝言舔了舔嘴唇, 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就算是他想方设法的弥缝,也实在解释不了半个多小时前, 沐晨那种匪夷所思的情绪波动。实际上他们自别院依次撤出的时候,沐晨的举止神态都相当从容, 但仅仅于萧绚交谈片刻,被这药人随意阴阳了几句之后,居然瞬间就勃然大怒不可自抑, 乃至于谈话都被迫中止, 只能撇下萧绚退到第二层来。
但而今稍稍冷静,沐晨脸上却是恍然自失, 俨然是对先前不能自已的激烈态度大感迷惑。他不由自已往上看了一眼,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一点惶恐。在这样怪异的药人面前情绪不受控制, 那无论如何也是很难往好处想的。
贝言与向亮对视了一眼, 还是让沐晨留在原地看守杜衡,两人则拾级而上,绕过楼梯上花团锦簇一样雕刻的祥云瑞兽, 先后踏上了阁楼的最高一层。这栋阁楼原本是供主人休憩时登高望远所用, 因此最高处修得格外的宽敞明亮,装饰也格外的典雅细致。而诸多珍饰环绕映衬之下,屏风后胡床上披着衣衫半倚绣墩的药人,竟也是衣袂翩跹、风致楚楚, 宛然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了。
萧绚自绣墩上稍稍支起半身,抬头望见两人神色不定,便是微微一笑:
“小子身体有些不适,就请两位恕我怠慢之罪了。只是——”他的眼睛往向亮身后溜了一圈:“衡阳王殿下莫非还有余怒么?”
先前沐晨带人询问丹药致幻的效力,被萧绚言两语阴阳得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贝言听闻不由眯了眯眼睛,心想这小子口气散漫,莫不是自以为有丹药秘辛在手就能为所欲为,而今开口不离衡阳王,难道还想让沐晨回来给他认个怂不成?真当沐晨不要面子么?
于是贝言径直开口了:“殿下稍有不适,正在楼下修养。不过先前心绪不佳,言辞有失检点,真是多有得罪。我们两人去而复返,正是奉主上之命,向萧公子聊表歉疚之意……”
——沐晨要不要面子贝言不太清楚,不过反正丢也不是他自己的面子
萧绚的面色立刻变了。他左右看了看,语气震惊:“什么?!”
他仔仔细细聚精会神,从上到下又看了贝言一眼:“——为什么?”
贝言面色十分平静,语气也同样平静:“因为现在,衡阳王——还有我们——突然都很想知道丹药的秘密。”
中古时代风委婉,从来没人能把看人下菜碟这几个字说得这样简单粗暴。于是萧绚被噎得面色数变,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我告诉你。”
贝言没有说话,只是向他拱了拱手。萧绚瞠目瞪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放心吧,我绝不会说一句谎话。”他悻悻道:“衡阳王居然能为了这些消息丢弃脸面不要,如果再有隐瞒,后果可想而知。我又何必剖腹藏珠,守着这些东西不放。”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心下却犹自有些惶惑——而今九品中正横行天下,士林清望重若千钧,名声便等于是士人的性命。能这样毫无顾忌视脸面声名如无误,要么是不入流的蠢物,要么便是所图甚大的枭雄,胸中不知有多少的城府沟壑。
只是……萧绚仔细想了想衡阳王平日的举止言行,总觉得那位——似乎跟这两样……都不怎么沾边?
他抬头一望,恰好看见贝言向他露出了极为平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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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绚松口同意交代之后,向亮立刻出门,叫人送来纸笔,以供记录。只是与贝言插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向他投来了一个怪异的眼神。不过贝言本人安之若素,浑然没把这个眼神当一回事。贝言自己心中有数,知道只要能从萧绚口中撬出消息,沐晨必然大喜过望;就算有一二佞臣进一进谗言,那也不过是浮云过眼的小事。
果然,向亮除了情难自已的瞥了他一眼之外,并没有什么举动。他搬过一个木案铺设好纸笔,对着萧绚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果然萧绚叹息了一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你们想知道什么?“
贝言直截了当:“告诉我们丹药的来历。”
“这个我不清楚,也不会有人清楚。”萧绚直率道:“这种丹药一直握在圣人手中,可不是臣子能过问的。不过我被送入宫中试药之前,曾经隐约听说过侍卫传出的流言,说是从一伙摸金校尉口中拷问出的消息。”
向亮皱了皱眉,想起了杜衡曾经交代过这真菌与那什么古怪方士新垣平的奇特联系,于是乎手不停挥将这一句记录在案,顺便还打了个小小的着重符号。
贝言道:“被送入宫中试药?你吃过多少丹药?”
“我吃的不是丹药。”萧绚摇头道:“南朝神武圣皇帝暮年多病,求长生愈急,搜罗天下、广寻方术,好容易才在几个累犯的摸金校尉口中拷问到了线索。这些盗墓贼交代,说他们曾经大肆盗掘关中历代王侯的陵墓,在棺椁发现了不少栩栩如生、不腐不坏的尸身。盗墓的大多都懂一点玄学秘术,见此异像自然大惊失色,都以为是仙人尸解后的遗蜕。这些人将尸身盗走仔细搜查,在口中发现了艳红色的苔藓,便将这些赤红苔藓谨慎封存,呼为 ‘神仙药’……”
萧绚毕竟是大病初愈,说到关键处心绪激荡,忍不住便低头连连咳嗽。他抚胸喘了口气,重新在榻上倚好,再低声开口:
“我们被选入宫中,服用的便是这‘神仙药。”
贝言皱了皱眉:“结果如何?”
“十不存九。”萧绚道:“这东西的药效极为猛烈,少量服用之后便会心跳眼热不可自抑,乃至于生出种种幻象。但炼制药物的方士说这是凡人的心魔,执意要加大药量。于是为皇帝试药的囚犯纷纷发狂发癫,有了千奇百怪的死法。不过拷问出的消息倒也颇为准确,试药的药渣死了无数,但无论放置再久,也没有一具尸体会腐败损坏。也正因为如此,神武圣皇帝终究对神仙药念念不忘,魂牵梦萦……如此尝试百十次之后,终于有方士自典籍中找到灵感,声称成人被凡尘点染,已经不能祛除心魔,必须选用元气未泄、犹自懵懂的婴儿,唤作什么‘还婴法’。”
贝言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按理说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惨剧,然而他仔细思索,却本能的发现了不对:
“如果婴儿时就被选入宫中充当药人,你又怎么能记住这些细节?莫不成皇帝还要把这样的事详细记录?”贝言冷笑道:“这话未免编造得过于拙劣了!”
萧绚不以为忤,甚至心平气和,神色从容:
“尊驾太急躁了,我可没说过这婴儿就是我自己。”他平静道:“在下是在神武圣皇帝的乾道十一年被选入宫中,尔时不过十六七岁。算一算从那时到现在,也是少说有二十年的光景了……”
他抬眼扫过贝言与向亮那惊愕骇异、几乎不可置信的神色,那张清瘦端丽、顾盼间熠熠生辉的少年面容,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所以说,那什么‘还婴法’毕竟还是有用的,对不对?”
贝言按捺住心中的狂风巨浪,转头瞥了一眼回神之后神情凝重奋笔疾的向亮,终于低声开口:
“那么……那个被送入皇宫试药的婴儿,又是谁?”
萧绚目光闪动,却笑得更为怪异:
“当然是衡阳王殿下——喔不对,彼时明孝章武皇帝尚未清君侧、登大宝,衡阳王殿下还不过是区区宗室子,一个金紫光禄大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