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判了向亮的引用不当之后, 王治抿了抿嘴,看着旁边两个战士抬上来一盆热水,当头浇入石灰堆里。登时只听反应声嗤嗤大作,石灰堆上一股浓烟蒸腾而起, 随之带起来的却是极为难闻的碱性气味。
十几日前众人跟着舒白搞防疫, 到现在也已经闻惯了这么个味道, 彼此都能面不改色。但碱性怪味不久就稍稍散去,跟着的又是一股腥臭焦烂、颇为恶心的奇特气色。王治站在下风向,轻轻闻了一闻就不由得连连皱眉:
“这是有机物被腐蚀过的味道……”
为了跨学科搞好考古, 他大学时在化学实验室泡过几年,见识过不少处理样本的技术,对强碱腐蚀有机物后的气味颇为熟悉,因此一闻就有了判断。但做出判断之后,王治心下却止不住的有些纳闷。他对中古时代的炼丹技术不太熟悉, 可也大致明白这种东西的流变。简单来说, 自东晋葛洪作《抱朴子》之后,整个炼丹的流派是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技术革新的。东晋之前,炼丹求仙的手段大多是服食奇花异草灵芝仙果;但葛洪葛老仙翁指出了这种东西的局限:花草树木自己都会枯萎腐朽, 怎么能让服食它的修行者长生不老、得道成仙?要想真有突破,那还得把目光转移到永世坚固的矿物上去,譬如黄金与铅汞……
这种由生物界转向无机界的思想变革影响极广,五石散便是其重要产物。但铅汞一说日嚣尘上, 这北朝的丹药又怎么会走有机生物的流派?
王治心下实在好奇, 暗自将这疑问记下,预备着等乌程王苏醒后列入讯问清单。他转头一瞥, 却见向亮神色深沉, 似乎是若有所思, 如此沉吟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
“的确是有机质被强碱腐蚀的味道。”向亮慢慢道:“准确来说,应该是蛋白质与脂肪被腐蚀的味道,似乎还过于浓烈了,应该是被浓缩过……”
王治愣了一愣,能闻出有机质的气味还不算什么,能具体到蛋白质与脂肪这么细致的地步,那可真是有点神乎其技了。他本想问问这是怎么下的判断,但临开口忽地一顿,立刻想起了向亮的身份。
向亮说得一点也没错,这怪异恶心的气味的确是相当浓烈。也不知那那丹药里究竟添加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是向亮与王治几句闲聊的功夫,腥臭气味便已经蒸腾翻滚、扶摇直上,乃至于逐渐盖住了石灰反应时刺鼻呛人的强碱味道,大剌剌直奔鼻腔而来。一时间众人纷纷掩鼻,甚至忍不住改变方位、稍稍往后撤退,一时间颇有些骚动的狼狈。原本沐晨兴致高昂,还想着要在销毁之时发表两句高论,但被这恶心臭味一熏,那也只能闭嘴不迭,开不了半句口了。
因此而言,要想效法先贤sp门销烟,那也是要有天时地利彼此应和的;譬如林公则徐当年销烟,被石灰水浸泡腐蚀的鸦、片那是纯纯的植物制品,显然就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被臭味熏了那么七八分钟后,众人看热闹的心也被恶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这一次销毒的展示效果不尽如意,属实是画虎不成反类了犬,向亮咳嗽一声,正打算让人端来汽油煅烧残余丹药,忽地耳机里滴滴响了两声,却是门外的士兵发来的信号:
“突发情况,宫门前那些人好像有点不对。”
为了表示与齐王共进退的态度,向亮特意派出了几名士兵驻守皇城大门,算是名义上的“协防”。当然,宫门外那些哭天喊地头破血流的贵胄子弟大都是酒色泡大的废物,磕头嚎叫搞搞道德绑架还行,真硬冲宫门那纯属自寻死路,各种意义上都动摇不了大局。故而齐王才能隐忍不发,硬生生憋了如此之久。所谓“协防”,不过是帮着顾问组盯一盯外面的状况。
也正因为有这个预期,向亮才被这意外消息搞得皱眉不已:
“怎么?”
难道真有这般血性的宗室纨裤子,居然拼死发动了冲击?
耳机里的声音迟疑了一会,才用一种相当不确定的语气开了口:
“这些人……像是发病了?”
说罢叮的一声,向亮摸出手机,点开了墙外士兵以针孔摄像头传来的视频。视频里照样是哭号震天一片混乱的样子,只是围观的百姓已经被迅速赶来的禁军渐渐驱散,吵嚷之声接连不断。但即使局势这样的如鼎如沸,他还是能一眼看到前排匍匐的几个白衣人的异状——这些血流满面的宗室子依旧趴在地上,身上却止不住的在颤抖抽搐,乃至于脖颈上都有青筋爆出,扭曲颤动下骇人之极,竟像是青色的虫子在肌肤中蠕动。
别人看了这场景大概只觉得恐怖惊骇,但向亮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他将手机递给沐晨,同时补了一句解释:
“这是瘾犯了。”他简洁道:“应该是闻到了丹药的气味,被勾了上来
沐晨登时吓了一跳,几乎从烟雾边蹦开:
“这玩意儿——还有效力?”
“喔那倒没有。”向亮立即解释:“有机物被强碱浸泡后不可能保留任何功效。估计只是闻到了气味被勾起心瘾而已,资深的毒虫都有这种症状。”
说罢他收回手机。果然区区几分钟过去,外面的人中又有几个开始抽搐颤抖匍匐不起,甚至连宫门边守护的侍卫都看出了不对,不安的彼此张望,大概是在猜测是否宫内的齐王殿下已经不知不觉下了手,怎么这些人抖得比抽风更厉害?
向亮仔细端详片刻,却忽然伸手将一边的齐王心腹招来,直截了当的下达命令,要他立刻准备马匹骑兵,而后将宫门尽数打开。
心腹听到如此奇怪的要求,登时就有瞠目结舌之感。他迟疑半日,才终于支支吾吾开口:
“可,可是齐王殿下……”
齐王固然深居大内不愿理会这些叩阙泣血的宗室子弟,但也决不能让他们气焰嚣张,就此得逞。要是打开宫门让这批货色冲进来,那岂不是大大的助长了保皇派的声势?!
向亮不动声色,却只是微微而笑,说齐王殿下决计不会反驳这个提议。说罢他向前两步,却是叫人将石灰盆向前挪动,径直移到了宫门之后。而后他俯身以树枝在石灰中搅了一搅,只见白色粉末中一道腥臭黑气扶摇直上,沿着宽大的门缝直接飘了出去。
这臭气的效力立竿见影,用不了多久的功夫就能听到门外声浪阵阵,而后是守门士兵在脱口惊呼,原来那些跪在地上血流满面的宗室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尔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冲向了紧闭的皇宫大门!
这一下便完全超越了之前划定的底线。门前戒备的士卒立刻就要动手清场,不计代价将这波以命碰瓷的宗室给强硬压制下去。但眼见着白衣人鲜血横流的直扑过来,扑到一半却又腿脚一软,竟尔硬生生向下俯冲跪倒在地,血污泥土溅了满身。
但溅了满身本来不要紧。可这些人往台阶前的土灰里一滚,却又张着大嘴哀哀嚎叫;嚎叫片刻后实在无力站起,竟然在泥泞中仰面倒地、不可控制的嚎啕痛哭起来!
门前侍卫正欲上前,见此情形不由大为惊骇,心想自己离着这群纨绔子弟少说还有两三尺,怎么众目睽睽之下,隔空就开始表演起碰瓷假摔技术了?好歹现在朗朗乾坤十目所视,难道就打算硬生生栽赃过来不成?
侍卫们是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就有些踌躇,而向亮从门缝中瞥见这副场面,却是嘴角冷笑、毫不意外:滥用药物对身体的摧毁力几乎无与伦比,一旦瘾头被气味勾引上来,那身体立马就会被戒断反应折腾得生不如死;别看冲过来时气势汹汹,实际身子骨都已经虚到了根上……
他低头看了那石灰盆一眼,以树枝在浑浊的石灰水中趴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一点没有被侵蚀干净的黑色残渣。向亮反复端详几回,却又取出橡胶手套仔细带上,弯腰将石灰中的黑色颗粒捡起,上下打望大门一眼,一用力将那黑色颗粒掷出了门缝。
这黑色残渣已经是小得不能再小。但门外挣扎的宗室子弟仅仅是抬头一闻,登时便是一声嚎叫涕泪流淌,竟然是手脚并用的就地爬起,狗一样在灰尘中四处翻滚扭动,乃至于低头贴地仔仔细细嗅闻砖缝。偏偏心瘾已经被丹药勾起,闻了片刻找不到踪迹,焦急之下肌肉扭曲,鼻孔中居然生生的垂下了两条鼻涕!
这一下实在太过惊人,外面登时就是一片哗然——围观的百姓虽被禁军弹压,但好歹还聚在周围没有散去呢!忠臣孝子叩阙血谏是古代道德的制高点,哪怕是一无所知不谙政事的平头百姓,下意识也要对宫门前哭号的宗室子弟们保有那么一点同情,乃至于听到哭号时竟有人随之落泪,甚至不顾安危与维护秩序的禁军起了不小的摩擦;竟隐隐与齐王府之间有了敌对的态度。如此情绪而诞生的舆论压力实在沉重,也是齐王百般忌惮,不愿动手清场的原因之一。
但眼看着这么一副狼狈不堪狗一般的模样,那同情悲悯就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了惊愕与骇异,完全搞不懂这些贵胄如何会突然发疯——等看到宗室子弟们毫无体面的以舌头舔地,那就不再只是惊愕骇异,而干脆是遏制不住的鄙夷和恶心了: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齐王心腹侍奉在侧,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就有意料不到的错愕:
“这,这……”
向亮拨了拨石灰,却只冷冷一笑。
“天下或许会同情什么孤臣孽子、殉国之臣,乃至于会群起响应、赢粮景从g,但只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这瘾头发作后的症状,那就绝不会支持这种可悲可怜、已经腐烂得连意志力都无法维持的东西。”他随意指了指石灰盆:“所以说,齐王殿下不必紧张……只要带着这个盆子往城里逛上一圈,那所有被皇帝赐过丹药的大臣,都会登即的丑态百出、原形毕露,葬送掉保皇派最后一点的政治声望……”
说罢他微微一笑,却是对着目瞪口呆的心腹招了招手:
“所以说,可以劝齐王拨下马队了么?——整顿毒\\品、清理毒虫这种事,我们可是很上心的。”
向亮停了一停,终于胸有成竹的说出了早就预备好的台词:
“毕竟,我们的先祖林则徐公就教诲过我们禁毒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