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坞堡围墙轰然坍塌,此次围攻就已大功告成——王家大半的精锐家丁都驻守在城墙之上,基石倒塌后已经全部报销,剩下的部众也被炸药震动得魂飞魄散,无头苍蝇一样的满地乱窜嘶吼嚎叫,再也无法约束指挥。几十个战士入内后稍作威慑,立刻就控制住了局面。
沐晨从马上翻身而下,小心安抚被炸药惊动得烦躁不安的马儿。等到骏马稍稍平静,他才抬头观望,目光扫过身前汹涌如潮水的人群。看到这灰黑色洪流川流不息的涌入坞堡,沐晨禁不住有些感慨:如果皇权与世家冲突,还可以彼此让步稍作调和;现在他们组织平民冲入坞堡,那就等于与满京城——乃至于满天下的士族地主彻底撕破脸皮,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
不过,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那自然得先下手为强了。沐晨稍微沉吟,伸手叫来了同样是和衣乱战、脸色惨白的涪陵王,让他带着已经木僵的王府管家迅速回城,勒令建康城内观望的官员们全部出来听训,否则的话——
“这一次整队出发,又辛苦拉了这么多百姓来围观,说实话挺不容易的。”沐晨道:“所以呢,要是诸位大人今天非要执拗,我就一事不烦二主,顺手料理了吧。横竖来都来了。”
涪陵王打了个哆嗦,终于俯身听命。
这一次拉人就迅速得多了。在京的官员虽然闭门不出,私下却都派出了家丁打探消息。围墙坍塌后现场乱成了一团,有不少探子乘机入城回禀情报。当然,家丁惊恐之下神思恍惚,回报的都是什么“天崩地拆”、“响声如雷“、“糜烂百里”之类听着就像玄幻情节的疯话,显贵们自然是嗤之以鼻。但去粗取精后仔细琢磨,在京的官员还是达成了共识:
——王晏王侍中恐怕已经栽了。
建康城内禁军独强,要是皇帝下定了决心不顾及什么局势稳定,收拾几个世家高官也不算难事。但胜负得如此之快,仍然令大臣们极为惊骇。等到涪陵王带着王府管家亲自上门催请,这种惊骇就愈发难以遏制——连心腹管家都被活捉,看来王家这一次输得确实难看。
既然胜负如此分明,以望族子弟两面下注的传统艺能,那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反对权势煊赫如日中天的篡位者。于是涪陵王只稍作呼唤,都省六部乃至御史都乖乖开门,整肃衣冠出来拜见朝廷诏令,乘上牛车随涪陵王出城。
世家名士固然跋扈,但在屋檐下也知道低头。这些高官在牛车里摇摇摆摆,心下却也渐渐有了思虑。他们反复揣度,觉得自己是低估了一众篡位者的本事——原本以为涪陵王一干人只是因缘际会乘势而动,侥幸之间窃取了帝位,在建康城内的根基并不稳固,臣下可以乘机要挟扩张权势;但以现在看来,对方可能真的拥有极强的武力,强到足以压制都城内一切的反对意见……
如此一来,则之前的计划必须全盘更改——与武力正面冲突纯属脑子进水,为今之计,只有稍作忍耐,徐徐图之。
——当然,稍作忍耐也没有什么。南北鼎立数百年,金陵的御座上来来去去,也不是没有过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皇帝,但武力再强又能如何?纵使阴鸷老辣如晋肃宗,天下无敌如宋武帝,也不过只能稍振皇权、暂且压制士族而已。只要皇权更替,一切又会规复旧制。
因此,被涪陵王记胁迫而来的诸位显贵保持了相当的气度,下车之时神色不变举止自若。最有城府的几位甚至手把如意面带微笑,要叫篡位的逆臣看一看望族名士的风姿。
然而下车后仅仅抬眼一扫,诸位名士的笑容就僵硬在了脸色。他们驻车之处正是王家坞堡前,原本王晏是踏遍郊外苦心拣选,才挑中了这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方便闲暇时稍作盘桓放松身心。但现在山明水秀荡然无存,只有泥土瓦砾翻滚四散,以及土堆边七八个巨大的铁锅——少说还有上千的贫民围在热气腾腾的铁锅边,伸着脖子等分粥!
在决意收拾建康城内之前,顾问组就给沐晨提过明确的建议:以史实推断,中古时代的人民处于极端的落后与蒙昧状态,要想将他们组织为强大的力量,就决不能仅仅依靠虚无缥缈的说教。若要取信于民,就必须兑现每一个承诺,而且兑现得要越快越好!
为此,王家坞堡一破之后,沐晨现场就下令架起大锅开始煮粥,当场分发每人一碗,喝完之后再到王家粮仓现领一袋粮食。如此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自然又引得坞堡前欢声雷动,山呼万岁。无数百姓围着大锅等分粥,各个都是兴高采烈。
但大臣们抬眼一扫,那脸色可就立变了——东晋以后士庶隔阂,清浊之别简直判若云泥,别说寒门官员难登大雅,就算是出身稍为寒微的亲贵外戚,都要被士族贵胄鄙夷轻蔑,视为浊流。何况眼前这一批决计上不得台面的黔首庶民?若是往常见到这样的乱民冒犯贵人,那一个个都是要当场打死了!
但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瞧着牛车前达官贵人脸色铁青,蹲坐着喝粥的贫民们固然神色畏缩,却到底没有起身逃开。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悄悄抬头,打量着大臣们鲜亮的衣冠。
这样无知狂妄的冒犯,俨然已经侵犯了士族不容挑战的尊严底线。于是当场就有人血色上涌怒火攻心,几乎要效仿周伯仁开口怒骂这无父无君无视纲常的乱臣贼子。然而义愤之词还未构思完毕,这些忠贞臣子一转脑袋,恰好就瞥见了坞堡围墙那点仅剩的断壁残垣。
……君子豹变,似乎也不是不能忍耐。
但篡位的乱臣贼子可不会考虑忠贞士人的心理感受。眼见着大臣们下车后依序站好,坞堡前的马队亮亮分开,立刻走出了个全副武装的侍卫。侍卫在空地一站,展开谕旨宣读朝廷的命令。相较于之前诏令的字斟句酌寻章摘句,这一次穿越团队大获优势完全破脸,干脆不再搞这些花里胡哨。于是侍卫张嘴一读,立刻就给诸位饱学高士来了个开幕雷击。
“原本想以普通皇帝的身份与你们相处,可换来的却只有违抗和嘲笑。”侍卫义正词严,端庄肃穆,俨然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绝不会随意发笑:“现在我不装了——没错,我就是要把你们统统充公,我摊牌了!”
这几句粗鄙之语半通不通,但当场就把诸位高官震得目瞪口呆反应不得,还没等他们琢磨过来这些暴论,侍卫已经咳嗽一声,抛出了惊悚十倍、百倍的命令:
——城中所有贵族显官,自即日起闭门待查。凡是囤积居奇、逼良为奴者,一律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凡建康城中所有奴婢家仆,全数注销奴籍,恢复自由;朝廷将派人丈量郊外记田地,主持春耕……
这个命令过于震撼。排列整齐的大臣们木头一样栽在原地,被惊骇得甚至都无法思考。只有几个老辣贵族两眼圆睁,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浮出了一个意识:
天塌了!
·
“天塌了!”
宇永颤抖着扫过校场中心的大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在周王的心腹爱将倒戈以后,借着易诚那百试百灵诡异莫名的“妖法”,几个将领终于勉强镇守住了中军,没有让混乱迅速扩散、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