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行押来的领军太监起到了意料不到的作用。在短短的惊愕与恐慌之后, 皇帝的战斗意志似乎就已经瓦解了大半。他哆嗦着手写下了数份诏,又乖乖的让人奉上印玺,以示绝对的臣服。
等到太监送来那个盛放玉玺的金盒时, 不光是随行而来的历史顾问, 就连沐晨与诸位兵哥都有了那么一丝紧张:虽然穿越之前专家已经反复分析,认为南朝的玉玺不太可能是秦始皇帝的传国玺。但说到底专家也不能完全确定。换句话说,这盒子里面可能就是千年以来帝王们梦寐以求的和氏璧……
历史顾问双手接过金盒, 放在桌上小心打开, 但仅仅扫了一眼,便呼的长吐一口气。
“假的。”他悻悻道。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顾问拎出了里面小小见方的一块青玉,向众人稍作展示:
“方圜四寸, 上纽交五龙,上一角缺, 以金补之。模仿得倒不错。”他瞪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皇帝, 似乎大为不悦:“但有没有人告诉你们,秦小篆和汉小篆的笔顺是不一样的?!”
他将玉玺放回金盒, 神色之间颇为郁郁。
——当然, 皇帝玉玺也是国宝,但和传国玺相较而言, 就实在不堪一提了。
众人寂静片刻,都有那么些遇到a货的尴尬。在怪异的气氛之中, 最终还是沐晨咳嗽一声, 开口发言。
“现在先不用考虑这些。我们先用印,把诏明发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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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 这一次宫廷政变比想象中远为轻松, 也远为写意。在以麻醉气体控制住了京畿军营里的卫戍部队后, 接下来的事简直就是水到渠成挥洒如意。被特种部队空降突入的皇宫几乎没有组织任何有效的抵抗,而亲贵大臣们表现得更为不堪——诸位宰相、仆射、侍中、将军静静听完了那份等同于篡位预告的加九锡诏,居然没有任何过激的表态。
不过,惊讶还是有的。各个高官在内台前面面相觑,神魂不定,都在暗自寻思建康城外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衡阳王明明是毫无权势的先帝幼子,而且是早被乱兵掳掠在外不知音讯,又怎么潜入城内煽动宫变的?
这种疑惑很快就打消了。加九锡的诏令通过以后,内台前又转出来了一个衣服华贵却容色惨淡的中年士,手上又是一张颁布诏令的白麻纸。都省内诸位大臣抬眼一扫,立刻就是恍然大悟,有几个相熟的还扑哧一笑,低声戏谑:“何必多一重麻烦!”
没错,看到涪陵王站出来的那一刻,诸位大臣就瞬间明白了今天这场宫变的所有关窍——衡阳王权势低弱举目无援,不过做了背负名义的傀儡,手握重兵的涪陵王才是幕后的主使!至于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立这么个傀儡,想来是效仿前齐高宗明皇帝的旧例,拿侄子填坑做个缓冲,免得吃相过于难看罢了。
不过这样绕着圈子的篡位法确实是又臭又长,也难怪有人心下不耐烦了。
尚省前一片寂静,这几声吐槽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涪陵王听之不闻殊无反应,一张清癯的脸却愈发苦闷了,仿佛真是痛心疾首、大有哀思。靠得近的大臣瞥见了涪陵王的神色,暗自都忍不住撇嘴,一面是激赏这位宗室王爷的惊人演技,另一面则是鄙夷他虚伪的做派:要说是别的亲戚篡了皇位,您老学一学伯夷叔齐也罢了;现在就是您老自己动手,做出这副嘴脸来又是唬谁呢?学司马孚么?
几分钟后,在场的高官显贵们立刻知道了被唬住的是谁——涪陵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展开了手中的白麻纸,宣读了诏令。诏令言简意赅,说近来战乱频仍多有流民入京,致使粮价腾贵百物短缺,竟尔路有饿殍。皇帝垂恩元元,所以特令开启太仓平价粜米。以安黎民。并谕内外士人,均不得乘机胁迫,强买良民为奴。
这封诏令一宣读出来,在场众人登时一片哗然,有几个城府稍差的甚至忍不住冷哼出声。被宣来的都是朝廷高管,彼此之间当然清楚门道:建康储粮颇多、运输又未中断,之所以会被一丁点流民激起饥荒,不过是世家大族把持粮仓,借此囤积居奇而已。饥荒以来中枢无所作为,一面是皇帝生性残忍吝惜财物,另一面则是上下分利太多,根本无人敢推动放粮。
——所以涪陵王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宫变伊始位置都还没坐稳,不说大肆封赏收买人心,居然还敢下手割士族显贵的肉?
那一瞬间涌起的甚至都不是愤怒,而是惊骇:衣冠南渡以来世家坐大,隐约已经有与皇权分庭抗礼的架势,所谓王与马而共天下,江南望族已经是南朝政治的底色。迄今南北分据数百年,皇位上的姓氏换了一茬又一茬,铁打不动的就是朝廷里盘根错节的高门大姓。涪陵王不过区区一个篡位进行时的宗室,怎么敢挑战这样不可动摇的政治秩序?
区区粮米还是小样,要是现在不给这大胆无知的狂徒一点教训,将来他登基以后得掌大权,怕是更要与世家争锋作对了!
在莫名的惊骇恚怒以后,诸位大臣终于是纷纷下拜,七嘴八舌的开始劝谏。现在北朝大兵压境,诸位显贵道也不想和皇权破脸,所以好歹没有怒气上头搞犯颜直谏,勉强顾及了一点君臣的体面。
于是纷闹中先是侍中再拜,说这是与民争利致以尧舜而为桀纣之事,必是奸臣蛊惑至尊,乞求清君侧以正纲纪;而后是几个将军振甲上前,坚称太仓里是预备的军粮,现在北朝兵临长江形势危急,绝不可擅动军粮。度支尚又上来据理力争,说城中粮食虽有短缺,怎么也不至于路有饿殍;至于城内的死人,不过是外地流民水土不服,生了浮肿……
如此你来我往乱作一团,涪陵王却捧着诏令神色漠然,既不辩驳解释,也不从谏许诺,任凭嘴。他才缓缓开口,抛出了最终决定:
“纶言如汗,再无更改,今日就开始放粮。”
说罢他拂袖转身,在黑衣武士的护卫下径直走出。
被抛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几乎不可置信。片刻之后,带着愤怒的议论终于蜂涌而起,这些高门显贵世代荣华,还从没有被宗室如此羞辱。于是忿恨之间,终于冒出了大逆不道的非议:
“这样利欲熏心,也想当司马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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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利欲熏心,也想当司马昭吗?”
沐晨听到了这句暴论,忍不住眉毛都往上抬了一抬。
他半靠在锦榻上,周围雕龙砌凤金玉琳琅,无处不弥漫着沉香木焚烧时的馥郁暖香。这里是皇帝精心陈设的倚仙阁,原本是往日招幸心爱嫔妃的寝宫。往日里皇帝躺在榻上胡天胡地,不知道度过了多少荒唐糜烂的日子,现在鸠占鹊巢物是人非,榻上换成了嗑瓜子翘二郎腿的沐晨,而皇帝只能缩在地上脸色惨白,悄悄抓挠脖子上的金色项圈。
眼看着大臣们渐渐走出监视范围,沐晨翻了一个身,从衣袖里摸出遥控器,按下了暂停。
眼瞧着屏幕图像又骤然停止,倚仙阁里的两个古代人吓了第二个哆嗦。易诚至少还见识过直升飞机和火箭大炮,虽然对这能动能静,栩栩如生的怪异画卷颇为惊异,好歹还保持了勉强的镇定。但皇帝可就颇为不堪了,他连滚带爬远离屏幕,在墙角将自己团团抱起,嘴里只嘀咕着什么“妖术”。
沐晨将遥控器丢开,转头望向旁边把玩小小玉杯的王治:
“你怎么看?”
王治丢开了玉杯,语气平静:
“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他轻声道:“南朝世家的腐烂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考虑道宫变伊始立足不稳,顾问组为沐晨拟定的第一道圣旨其实已经相当温和,温和到让现代人都觉得是在绥靖退让的地步。没想到这样的百般容忍,世家却毫不知足!
“是啊。”沐晨叹了口气:“仅仅让他们吐一点蝇头小利而已,居然反应都如此激烈。接下来的改革又怎么推行?和平的道路恐怕是行不通了。社会制度完全不可持续了!”
王治默默点头。
“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他道:“生产关系已经在严重地束缚生产力发展,陈旧的上层建筑不再适应于社会现实;中古庄园制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我们需要为新的社会做充分的预备。”
沐晨想了一想,神色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