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回川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梦境里,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浓雾状的灵气。静止状态的灵气浓如粘稠的白色云雾, 视野里除了它们之外什么也没有。就像这是一个灵气的世界, 世界里也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手掌。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上,套着他熟悉的玄英派蓝白两色的道服。他自然有些惊讶,也有些不习惯这么幼小的身体。不过,也许自己不是变小了,而是梦见了幼时的情景——这个念头刚出现,灵气浓雾组成的世界就像是猛然活了过来, 被看不见的风带动着四处飘动浮散。
它们仿佛只是山间的云雾,慢慢散尽之后, 才露出刚才被掩盖住的美丽风景。那是一片幽深的竹林, 生长得几乎可以遮天蔽日, 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他隐隐约约想起了遥远记忆里的某个场景,毫不犹豫地迈着小短腿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小路的尽头, 是两个坐在石块上对弈的道人。一个抚着长须微微含笑, 一个懒懒散散像是随时都能趴在棋子里睡着。微微含笑的道人也许是觉得他迈动小短腿太辛苦了, 袖子随随便便一卷, 就把他带到了身边。他怔怔地望着很多年不见的师尊,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一时间却像是什么话都难以说出口。
“道衡,这局棋可以算你赢。不过, 你得替我的小徒弟算一卦。怎么样?”
“用一局棋来换我一卦,你算盘打得真精啊!不愧是咱们玄英派的掌门。难道你觉得,我就这么容易骗吗?哼,一局绝对不行,至少十局。你必须连输十局,把我们输赢的结果告诉所有师兄弟姊妹,我才答应。”
“……你这上千年总共也没有从我手里赢过十局,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不管是不是所有人都信,只要有一个信了就够了。”
“好,来,给我小徒弟看看。我也给他算过,怎么都觉得他的命相太奇怪。时断时续,时消时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命相啊。刚捡到他的时候明明还是顺风顺水,这几年天命就把他的运给改了,不应该啊。”
“你竟然还敢算卦?这上千年,你算准过几次?”懒洋洋的道人把沈回川牵到自己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掐指算了起来。算来算去,他皱了皱眉,从怀里拿出一片斑驳的龟甲,丢在了棋盘上。棋局被撞得乱成一片,龟甲上的纹路奇妙地动了起来,就像灵气云雾一样散开又聚拢,好不容易才重新成形。
“确实很奇怪。你徒弟的命相有点诡异,机缘密不可言。我不能泄露太多天机,只能告诉你,他命中有情劫。”
“情劫?什么样的情劫?”
“情劫”?站在旁边的沈回川皱起细细的眉头,圆滚滚的包子脸也鼓了起来。这真的是他的梦境?还是记忆里发生过的事?他依稀好像记得,师尊确实提过什么“情劫”,但他自认为道心坚定不移,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天命极数为九,总会有一线变化暗藏其中,说不准什么时候情劫就没了呢?
“注定和魔修纠缠一世的情劫。”懒散道人勾起唇角,打量着身边这个圆滚滚的小家伙,“魔修,啧。真是看不出来啊,这小东西还有和那些风情万种的魔女谈情说爱的缘分。有福气,太有福气了……”
“闭嘴。”微笑道人挑了挑眉,把徒弟拎回自己身边,语重心长地说,“记住,魔修都不能招惹,全都是穷凶极恶的妖物变成的,懂了吗?别看个个千娇百媚,说不定转眼就变成了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食你的魂魄和灵力。咱们正道修士的金丹和元婴,就是他们最好的食物。”
沈回川没有想到,自家师尊也有骗孩子的时候。当然,也不能说他完全是吓唬他的,邪魔道那群人没有任何人伦道德可言,和恶妖恶魔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他正在心里怀念过去,就听见自己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嫩生生的:“师尊,魔修是魔修,妖物是妖物,不能混为一谈。不过,弟子记住啦,他们都很可恶!!”
“也不能将所有魔修妖魔都混为一谈。”微笑道人接着说,“明辨是非最重要,师父相信你,绝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吗?
——
从梦境里醒过来之后,沈回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卧室的角落里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看了两眼。五十来平米的房间并不大,一眼就能把边边角角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住。
房间内没有任何星际时代的物品,完全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布置的,也没有任何一丝另外一个人留下来的痕迹。沈回川垂着眼睛在玉榻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入睡的时候,他穿的还是道袍,双脚落地的瞬间,就已经换了身出门的衣服。
三楼很安静,二楼也很安静。白渊正关在游戏舱里玩他的游戏,沈骄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拒绝去上学了。沈回川无视了阻挡在他面前的门,直接穿了过去,把蹲在蒲团上的沈骄杨拎了起来:“够了吗?今天该去学校了。”
“父亲一点也不担心师兄吗?”沈骄杨满脸委屈,显然已经完全忘了当年柳尽欢是怎么对他恶作剧的了,“他不见了!!根本没有去P23星球,也查不到他的身份ID乘坐星船的新消息!!那种状态,真的会控制不住的!!要是杀了人……杀了无辜的人……”
“如果连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都不明白,也控制不住的话,每一次进阶他都有可能堕落成邪魔道。”沈回川的表情看起来格外平淡,“修士必须面对自己的心魔劫,不然迟早会身死道消。这是一次机遇,就看他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他的“冷淡反应”,让沈骄杨都有些忍不住替柳尽欢心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如果……父亲会……清理门户吗?”
“……”沈回川闭了闭眼睛,想起梦里师尊的笑容,“到时候,我会做出我认为正确的选择。”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真是奇妙。当年相遇的时候,他还曾经想过,只要那孩子入了邪道,他就会清理掉他,绝对不会让他为祸世间;甚至是收徒的时候,他也很理性地说明,如果他入魔,他就会清理门户。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慢慢地一退再退了呢?
他因为绝望愤怒入魔,因为想保护他入魔,他自我安慰他入的是正魔道,师徒情分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感情,他不忍心让他失落悲伤,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更不希望他们就这样断绝关系。而现在,他竟然不愿意细想,要是他真的不慎入了邪魔道,自己到底会怎么应对。
“这都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放任你连续逃课一周,已经是我的底线了。”沈回川直接把沈骄杨押送去了学校,确定他今天确实会乖乖地上学,不会再逃课旷课之后,才开着星船去了天宫星。
刚从天宫星的太空港里出来,沈回川迎面就看见尤安正站在最新型号的磁悬浮车前等着。
金发碧眼的俊美成熟男性,风度翩翩地斜靠在车门前。即使只是守在停车场里,这幅“美景”也让不少人忍不住驻足欣赏。不过,沈回川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却想起了柳尽欢那双血红的眼睛。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之后他和尤安之间的寒暄显得更客套了不少。
在前往尤安姑母家庄园别墅的路上,这位少将先生简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现自己魅力的瞬间。实事求是地说,他确实是位情商、智商都很高的男性。说话非常有情趣,各种各样的话题都能接过来,谈吐有物,并没有半点夸夸其谈的感觉。就算时不时丢出一两句试探,也不会让人产生反感。
言语在试探,他的动作却一直有礼有节,很有分寸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过分亲近,让人不舒服;也不会过于疏远,不便于两人在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增加熟悉感和亲密感。
不过,即使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尤安也能明显感觉到,沈回川对他好像并不感兴趣。或者说,前几天明明还很坦然地把他当作“朋友”来看待,今天就已经“退化”成“熟人”了——也许再过两天,就彻底成了“医患关系”。
这让少将先生非常困惑,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孔,戴着一张微笑的面具,面具底下却不知道是装着冷漠还是狂躁。是他小看了所谓的“弟子”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吗?
眼看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尤安突然停了下来:“沈医生,我觉得,也许我用错方法了。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有伴侣吗?能接受同性伴侣吗?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追求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