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头发凌乱着,脸上满是疲惫和一些木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身上穿着的棉麻褂子已经很是破旧,但浆洗地很干净。那衣服因为洗了太多遍而灰不溜秋,已经很难辨别原本的颜色和花色是什么样的,上面到处都是补丁。
这女人很瘦,瘦到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被吹走。她驼背着,腰因为常年重活累活而直不起来。脚上有着旧伤,走起路来并不跛,但是一边高一边低,样子很狼狈。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狼狈,眼神总是很坚毅,甚至是强势。
虽然眼角满是皱纹,瘦弱不堪,但是女人其实还是挺年轻的,也就三十岁出头。虽不是什么美女,但是细细看来,倒也耐看。小小的巷子长不过五百米,却里面还有乾坤,挤着几百户人家。
西安城外饿殍遍地,城里却是另外一副安逸到死的样子。
日本人打不到这里,这里也没有旱灾和瘟疫,西安城可是灾民们心目中的天堂。老城里的人依旧过着安逸到死的日子,除了时不时有那么几架鬼子的飞机过来撒下传单。当然有时候撒得也不是传单,而是炸弹。但在西安城这种地方,炸弹炸死的,还不如城外饿死的多。
对于老百姓来说,挣扎着活着,麻木地死亡。
西安城里穷苦老百姓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娶了婆娘老实巴交的怂势子;一种是娶不起婆娘,整天贼眉鼠眼的怂势子。
至于那些有种的人,要么上山当了土匪,要么去军阀那里当了兵。虽然兵和匪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并不缺人惦记。有钱的大老爷们三妻四妾、十几个老婆都是正常,可巷子里这些平头老百姓们,还有很多一辈子都打着光棍。
总有传言,某某某个粮店的老爷,快六十岁了,还娶了六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身段儿那叫一个好;
也有传言,谁家小子去当兵,因为长得挺英俊,被人家水灵灵的大小姐看上,到某个大家门阀里入了赘,又做了军官;
还有传言,某个大老爷最近新纳了第十几房姨太太,小姑娘才十四岁,皮肤白嫩的跟牛奶似的。
当然也有当兵的强抢民女的传言,土匪劫了谁家的新媳妇儿的传言,甚至还有日本人就要打过黄河的传言。鬼子五短身材,青面獠牙,烧光、杀光、抢光的恶名,人尽皆知。
对于有婆娘的怂来说,好好活着,柴米油盐就是最大的事儿。
而对于那些贼眉鼠眼的怂来说,有些传言总会撩拨起一种欲望。
就有那么些个老闲人,总是垂涎着,垂涎着他们所知道的,所有家里有男人和没了男人的女人。
不过垂涎归垂涎,自从头两年巷子里谁都知道的老闲人,刘家老大上门调戏,却被那女人拎着柴刀剁掉一只左手外加一只右耳朵,还被从巷子头追着砍到巷子尾之后,没人再敢去招惹老葛家那位年轻寡妇。
这,便是我娘。
我又和人打架了,因为那些跟我同龄或者比我大一两岁的孩子,他们都喊我是没爹的野种。
我有爹,只是我爹和我大哥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可是那些小孩子懂什么呢?
我也是小孩子,谁说我没爹,我就打谁。遇到打不过的,也从来不逃跑,大不了就是挨顿打而已。
每回我和别人打架之后,我娘会问我打架的原因。娘从小艰难养活我们三兄妹长大,大哥失踪后我就是大的,我看在眼里,所以我从不跟娘撒谎。
如果是别人打我我还手,娘从来不会责骂我。但是要是别人骂我我主动打人,娘会用笤帚疙瘩狠狠揍我。娘揍我,我就挨着。
我娘说:“老二你要记住,不害人,也不被人欺!”
我记住一辈子。
我鼻青脸肿着回到家,娘这次没打我,而是跟我说道:“老二你也不小了,去外面找点事做吧。”
于是我到照相馆当了个学徒,一个没有工钱,打杂做饭,不许碰相机的学徒。
那年我十岁,相比于那些四五岁就去捡煤渣的小屁孩儿来说,我是不小了。但我也没啥追求,能吃饱饭就行。
我甚至觉得,照相馆的老板人还挺好,因为每天吃剩下的饭我可以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当然,饭菜都是干净的。虽然不多,但这可以让我娘轻松不少。
我想着,等我再长大一点,有了工钱,就不用娘再辛苦地给别人做工,艰难拉扯我们三个小的长大了。
照相馆的师傅人不坏,但是总受他婆娘的气。每次受了他婆娘的气,他就打我。我要是偷偷碰相机,被他看到了,也会打我。干活快点慢点的,倒是从来不说我。不过,我也并不是消极怠工的人,我自认为还是比较勤快的学徒。
再后来,日子愈发难过,照相馆也没了生意。师傅说,养不起我了,我便来参军。
我看见我娘站在街角看着我,也看见我娘提着装着小米的袋子回去。
我迷迷糊糊,脑子里穿插闪现着我从小到大的一切,后来定格在了我娘略驼的背影上。
猛然睁开眼睛,我看见身边一道道身影正在忙碌着。白大褂,熟悉的短褂子棉衣,肥大的马裤式棉裤。看见熟悉的军装,我顿时安心不少。
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我还活着,另一个是我在志愿军的医院里,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我们师的野战医院。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双马尾的身影,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她。
我摇了摇头,战争时期,哪有心思考虑那些有的没的。别的不说,我能给她什么?又能拿什么和她在一起?明天我还能不能活着都两说,班长说,打起仗来,人命最不值钱。
想到班长,我突然担心起班长来。我只记得草丛后面扔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手雷。然后迷迷糊糊好像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睁开眼睛就到了医院。
班长怎么样了?
我有些着急地想着,就从炕上爬了下来。
检查了一下,身上完好着,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这又让我安心不少。
右胳膊负了点轻伤,打着绷带,倒也不觉得疼,可能是太冷了,麻木了。头还有点昏昏沉沉,我摸了摸头,脑袋上缠着绷带,但感觉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我想,这是我第二次负伤了。上一次是伤到了小腹,但是也没啥疼的感觉,我甚至都没当回事儿。
突然,我看到营房门口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原本崭新新的棉衣变得烂兮兮,怀里抱着半根苞谷棒子。稚嫩的一口小碎牙啃着怀里的苞谷棒子,怯生生地眼神看着我。
小……小拖油瓶?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