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好茶席,煮茶,焚香,倒茶。
将一切都工整做好之后,小童跪坐在李端龙对面的蒲团上,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师父。
李端龙正仔细阅读信笺,那张不像是已至知天命之年的人该有脸孔上,眉头微皱。
师父阅读情报的速度是极快的,片刻之后,一沓厚厚的信笺已全被他拆封看完,他叹了口气,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摇头笑了笑。
走到一旁另一张桌案前,在铺开的墨卷上轻轻划掉完颜稽康的名字。
李端龙坐回来后,抬头看向小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完颜稽康,已近废人矣。”
“自今日起,九子之弈的棋局,他已出局。”
小童闻声眉头紧锁,很是不满师父对于李端龙的决定,生气道:“不过是与那个惯会耍心眼的杨立才两战而已,虽然两战两败,但只是小对决,师父怎么能当下就着急否定掉这个人呢?”
“呵呵……”李端龙被小童质问,脸上也无愠怒之色,反而继续笑着道,“老夫说他废了,他便废了。”
“以金国皇族太子之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情况下都能败给一个不能见光的大逆,这等蠢笨之物,怎么配继续入局九子之弈?”
小童气鼓鼓道:“耍心眼也终究只是耍心眼而已,一些小聪明,哪里能登上大雅之堂?”
“你便当这只是小聪明好了。”李端龙摆了摆手,“世间以强击弱,弱必溃之,此为万年亘古不变之定律。”
“此人不懂己力之强,强在何处。令己形与势驳,倒被杨家郎拖进了自己营造的强势局面中,种种弊病一齐涌现上来,败了一次,未能痛定思痛,知耻而后勇,又折在杨家郎手中一次。”
“自此,其战心已被彻底击碎,心障深种。纵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令他形势具备,他若无壮士断腕之心,也终究难胜杨家郎。”
“他是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这等身份亦又会成为其之阻碍,令之万不能壮士断腕。”
“如此种种,老夫实难看出他与杨立再战,能否有一成胜机?说到底,凡人平生最难战胜之敌,皆为己身。完颜稽康此时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与之对立的杨立,而是站在杨立背后的另一个自己。”
“以今日之我打倒过去之我,可不只是需要勇气那么简单。”
这番话让小童彻底找不到了为完颜稽康辩解的理由,他瘪着嘴巴,轻声道:“这个人废了便废了吧,师父说什么,我听什么就是了。”
李端龙点了点头:“首阳阁说破天去,也只是江湖宗派,老夫时日无多,待老夫死后,恐再难护持首阳阁之基业。”
“所以才会有目下的九子之弈,目的便是为了替首阳阁寻一个可靠且势强力大的靠山,在这个过程里,任何一点私人感情干涉到棋局之中,便都可能导致最后完不成目的,你是明白的,不过,别钻牛角尖。”
“金国此时势大形强,以其未来太子作为我首阳阁之靠山,本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但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完颜稽康内心俨然已被弱者心态占据,他再不能成为首阳阁看中的合格靠山。”
“不久之后,师父便再不能为你张目了,你自己须得看得清楚些,对待凡事抛却个人之情感倾向,才能看到最真实的。”
李端龙面带笑容说出这一番话,却令小童内心泛起了一缕缕伤感的情绪,他低头黯然道:“便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师父的伤势真不可挽回了吗?”
“在为师那个时代,英雄辈出,天下间风起云涌。豪杰英才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那样一个时代的英才,到了如今的天下间,硕果仅存的却也不剩下几个了。此为时也,命也。”
“为师在此虽能苟延残喘,但不能与天下英雄比拼谋略才能,人生便终究残缺了大半,如此,倒不如归去。”
小童的头颅越来越低,小声抽泣着。
师父是严师,也是慈父。小童本与师父没有任何瓜葛,他只是一个流浪乞儿而已,却被师父收留下来,看着师父一步步建立起首阳阁,再将这一份费尽苦心得来的基业,转手便送给自己,为己张目谋断。
哺育之恩,金石比肩,孺慕之情,又岂是一时半会说割舍便能割舍去了的?
这些时日,李端龙在小童面前提及自己的积年旧患的时候已越来越多了,小童纵然一日一时没有察觉,但这般长的时间下来,他业已经明白了李端龙的暗示——为师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