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愈往后走,便愈会走到一个需要不断跟身边一个个或相熟的、或陌生的人告别的地步。
这种告别,于心不忍,却是天道纲常。
生老病死,孰能逃脱。
老郭头其实是没有这样的感慨的,不论四邻八舍里多少糟老头子一个个被埋进黄土里,他都不曾有过关于‘告别’这样的感慨。
但他现在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却蓦然被一种离别的,分裂的情绪撞进了心里,于是嚎啕哭着。
身后已经看不见了村庄的影子,连他最心爱的那几只羊羔也看不到了。
他很心疼,几只羊羔长大了能卖不少大钱,而今却要因为前头那个青年一番殷殷劝告,而不得不当下就宰杀了,做成肉干背在了身上。
但是老郭头不怨恨那个青年,只觉得羊儿就这样宰杀,太可惜了。
那个青年从队伍前头走到队伍后头,眉宇间尽是抹不开的惆怅,他在老郭头身后停了下来,向远处看去。
照这样的赶路速度,怕是走不了太久,那些穷凶极恶的金人武卒便要追上来了。
他发愁这个,也为阿俊今日一早,突然不辞而别而担忧。
阿俊托村里人给他留了封信,信上说,若两人都不回去,翰林府那边必定生疑。当下自己回去向翰林禀告一番,至少还能为秦远拖延些时间。
阿俊说得没错,只是有些东西,阿俊没有说。
说的是在府中为秦远拖延些时日,可是秦远知道,阿俊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可能回来了。
他便陷入了一种需要与刚刚和解的挚友告别的悲苦境地。
老郭头依旧是不懂秦远这种情绪的,他只是看着青年那张拉长的脸,觉得有些讨厌,又想到自己那几只羊羔,看秦远顿时更加讨厌,嘀咕了一句:“年轻孩儿,整天皱着个眉头,像什么样子。”
“俺们小台村,怎么会出来你这样的孬货。要是那贼人没来,俺那几只小羊羔就白死了……”
嘟囔了几句,老郭头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味道不对。
于是又用更小声音嘀咕着道:“要是贼人没来才好咧……就是可怜俺那几只小羊羔……”
“你那几只小羊羔不就在你包袱里了吗?行了,少在人家秦进士跟前嘀嘀咕咕的,快赶路吧!”
老妻又敬又怕地看了秦远的背影一眼,赶紧拽住了老郭头的手,拉着他跟上队伍,也怕他再胡乱嘀咕,激怒了那位出身小台村,如今高中进士的贵人。
乡民们大都是愚笨的,但也知冷知热,知晓人心美丑与善恶。
近日来,那些外出打猎、贩货的庄户回到村子里后,经常带来一些诸如‘东边的小潭村被山贼屠村了’‘南边的王庄没活人了’之类的消息,着实将小台村的乡民们吓得不轻。
有些判断的人已经拖家带口抢先逃跑了,不过剩下的依旧是大多数。
故土难离,不管好坏,小台村终究是他们的家,这边还有他们的田地,哪是说走就走的。
走到别处便是没有根的人了,遭人白眼歧视也是平常事。
最可怕的是没有了养家糊口的一亩三分地,到了别地,官府可是不会那么好心再给逃难者重新分田地的。
他们只能更加劳累,更加如牛马般依附在那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地主、乡绅周遭,给人累死累活的做工,企盼那点吃食。
那个时候,活路其实已经被堵得差不多了。
可是现在小台村的乡民们不得不走了,那位京城来的进士已经召集大家,明确告诉了他们,山贼一定会往此地洗劫的消息。
这个消息准确么?乡民们只能凭借平日里的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再加上秦远的进士功名作为震慑。
消息即便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再加上这则消息确实是真的,于是才有了今日小台村人拖家带口,跟着秦远逃难的光景。
然而……
秦远转过身,看了看不断传出孩童嚎哭与老人家叹息声音的队伍,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因为通知的太过及时,这些人反倒没有了追兵即将赶来的安全感,拖家带口,把能带上的东西几乎都全部带上了。
整个队伍负重前行,这样逃跑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