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黯淡。席家大院里的长廊上，一盏一盏灯笼逐渐被点亮。
席轩站在长廊的最末端，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前方长龙一般排队的人流，落在尽头那间紧闭的大门上。
这是席家的规矩——团年宴之前，各个分家会派出两人，向本家的家主拜年，接受本家家主的询问与鼓励。分家派出的两人中，一个是分家当时的家主，另一位，则是被认定为会继承分家家主之位的人。
拜年的顺序也很有讲究，基本上是按照家族的势力来排。但除了少数如席轩这样毫无悬念排在最末的分家之外，其余势力接近的分家会展开一场关于秩序的明争暗斗。当本家的大管家公布拜年顺序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一场争斗暂时落下帷幕。排在前面的分家沾沾自喜，意味着接下来一年的自家的经商、入仕等活动，都会受到本家最大力的支持。
今年席翔那家伙排在第二位，在十四支分家中已经是相当亮眼了。席轩则和母亲老老实实地呆在队伍的最末，安静地等待。
陆离最终没有兑现来当他们“仆人”的承诺……中午再闹市吐血晕倒后，席轩带着他回了家。奇怪的是他虽然昏迷不醒，但是脉象如常、呼吸平稳，席轩回想着在医术科上学到的知识，没有发现陆离身体的任何异样，又见拜年时间快到，于是暂时将陆离安置在**，盖好被子，带着老母亲赶到了本家。
排在第二位的席翔很快就出来了。与席轩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了这位弟弟一眼，眼神复杂。
席轩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陆离晕倒后，席轩和席翔也差点爆发冲突。席轩背着昏迷的陆离，几乎想要冲到街心去拦车，但是被席翔挡了下来。
“你不要命了？”席翔低声说，“冲撞祭祀流程，哪怕你是席家的人，也会被问罪！”
“你会那么好心地劝我？”席轩冷笑，“只是害怕被我连累吧？”
“你别逼我动手……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地在这里干掉你。”
“干掉我，就为了保证一个无辜的女孩会毫无阻碍地去送死？”席轩忽然觉得愤怒，因为他忽然就想起苏蕴乐，那个有些死板的、正义心爆棚的少女，同一个门派出来的人，怎么人品有这么大的区别，“这就是……蜀山剑派教你的东西？你们那些行侠仗义的诺言呢？”
“师门的教训，我从不敢忘，这一点不需要你一个低贱的刺客学徒来提醒我。”席翔冷笑，“可这个小子只是想抹黑我们席家罢了！你难道真的相信，几十年来一直使用人偶做祭品的祭祀，今年会突然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女孩？”
“我本来是不信的……”席轩低声说，“可陆离不是那种没有根据随意抹黑别人的人……何况他的眼力，我是绝对相信的。而且席翔，虽然我们都听说每年祭祀品是木偶，但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啊……”
最后那句话让席翔愣了愣：“哼，不用你多说，我会想办法去查个究竟。”
席轩倒是相信席翔能够利用家族去查探，可是——
“等你查清楚，这姑娘早就被拉去喂鱼了吧。”
“祭祀品并不是被直接丢进渭河中，而是送到东面河心的小岛上。每年的正月初一，太守还会上去举行仪式……虽然仪式的具体内容我并不知道，但就算真的是个小女孩，也至少应该能活到那个时候。”
所以席轩看到席翔匆匆离开的背影，倒也相信他是真的去查探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席轩扶着母亲，老老实实地站着。本家的奇特规矩，在外面候着的时候不能坐，只能恭敬地站着。夜风那么凉，母亲的身体有些摇摇晃晃，席轩将外衣给母亲披上，扶她的手加了一点力。
“要不……您先回去吧？”席轩说。
“胡说！不可以坏了规矩！”卢大娘瞪了他一眼。
坏了规矩……有可能就拿不到压岁钱了。卢大娘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连累到儿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个又一个席家人进去了又出来，离开时总对他们俩报以嘲笑和轻蔑的眼神。席轩握着拳头，怒视着每一个离开的人，下决心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让他们低头认错。
终于轮到他们的时候，席轩搀着母亲正要进去，却被家丁拦住。
“你……”
家丁端了个凳子出来：“卢大娘在外面坐着等候。席轩少爷，你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席轩和母亲对望一样。这倒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席轩跟着家丁进去，心里想着那些“新春吉祥长命百岁万事顺意”的话，赶紧说完赶紧回家。
本家的家主-席坤已年过花甲，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坐在椅子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席轩上前，跪地，磕头，将那一套祝词说完，然后站起来，等着席坤训两句话后离开。
席坤从未在意过这落魄分家的孩子，两人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可以多说的。
但这一次……似乎不一样。
“你是席轩吧……过来，让我瞧瞧。”
席坤居然开口了……而且，比席轩想象得，要慈祥得多。
“是。”
“你现在是在听风阁求学吧？”
席轩一怔：“您怎么知道的？”
席坤站起来，走到席轩面前，看着他。
席轩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从这个家主的眼里，竟然看到了一丝……温情？
真是奇怪了，过去几年，席坤可从未正眼看过他。每次自己拜年之后，他都是不耐烦地、疲倦地挥一挥手，示意他出去。今天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席坤拍了拍席轩的肩膀：“过去是我忽视了你，孩子……我甚至都没注意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席轩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除母亲和胞兄席焱以外的亲人带来的关怀。席坤的慈爱来得如此突然，猝不及防，毫无缘由，却在他心底吹来一阵暖流。但他的思维在那个瞬间停滞，竟不知道如何表达。
“席轩，你会是这一代子孙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明天的团年宴上，我会向所有人宣布，本家将会对你全力支持。”
席轩的心噗噗噗狂跳起来。
本家的支持……这可是一个分家最大的荣耀。他刚刚才发的誓，要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低下头来，现在机会就已经送到了自己面前。
哪怕他头脑灵活，也怎么都猜不透其中的缘由。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席坤对他表达了前所未有的好感与重视，那就接受吧。
“回去吧，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可一定要，盛装出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