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驱散了滇和的暑热,段忘渊站在阵阵清凉的晨风里,望着东方升起的那轮白日。
段卓远前来觐见的时候,段忘渊对着北方拉满了震天弓。
那是大凉的方向。
世人皆知枪神段烈的九段枪威力极大无坚不摧,却不知他还有一把足以射中千丈以外猎物的震天弓。
当年闻人一族挟持义宁王后,以她的性命逼迫攻到城下的段烈投降,段烈射杀发妻破城,用的就是这把弓。
攻陷长平国后,段烈接八岁的段忘容回归,决定传授自己一双儿女九段枪法。那时他为到底让谁做自己九段枪的继承人犯了难,段忘渊主动选了那把夺过自己母亲性命的震天弓。
段卓远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沏茶,语气平淡地说道:“王上至今也没有原谅先王。”
“孤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段忘渊突然松了手,没有装箭的震天弓弦猛地一颤,发出一声骇人的短啸。
“当年若把城上的人换成是公主殿下,城下的人换成是王上,王上也一定会做出与先王一样的选择。”段卓远斟茶,水声潺潺悦耳。
两个太监一起搬走了震天弓,段忘渊在水盆里洗了手,大步走到凉亭里,睨着段卓远:“王兄不是孤,又怎能知道孤的想法?”
段卓远坐姿端正,语气温和:“大凉铁骑营易了主,子珩交出兵权,留在檀京任职。昨夜统治燕国长达四十年之久的邬太后死在宫中,想必今天瑞王已经夺位成功,不需要什么十二品叶人参花,南燕也一定会与我们结盟对抗大凉。”
段忘渊端起茶盏吃茶,神色淡漠道:“这是好事。”
段卓远浅浅一笑:“公主殿下已经在祠堂跪了七日了。”
段忘渊捏着茶盏的手不由得一紧,他抬眸,眼睛里亮着灼灼的光,却没有说话。
段卓远便继续道:“婚期定在七月初七,如果今天出发,勉强还可以赶得上。若是今天派使者前去南燕,两国互抗大凉的盟约也可在婚期前达成。”
段忘渊恨声问:“王兄既然刚刚做了那种假设,又为何要让孤放姐姐离开?”
“臣从未说过要让公主殿下离开的话。”段卓远嘴角始终噙着恰如其分的笑意,不紧不慢道,“是王上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段忘渊心弦狠狠地一颤。
他放下手里茶盏,不想再被这只狡猾的狐狸蛊惑,阖了双目养神。
“公主殿下四岁便只身一人去了长平为质,那时她肤色雪白,是我们义宁国最美的哨哆哩。”段卓远想起段忘容的遭遇,声音变得低沉,“八岁回归,先王身体每况愈下,她为了继承九段枪,一时一刻都不敢懈怠。”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笑了下,“每日寅正,你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练枪了。她虽是你姐姐,也不过只比你早诞生了一刻钟而已,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日日站在夜空下舞枪,双手磨破皮,老茧变硬了,不疼了,又会磨出新的。高手榜第七名,不是先王教得有多好,也不是她的悟性有多高,是她用数不尽的汗水换来的。”
“那时我就在想,她定然早就已经决定为义宁烧自己的生命了,她的容貌已经被毁,认为自己给义宁段氏蒙了羞,必须洗刷掉这个污名。五年前世人提起义宁国长公主,定会说她是这世上最丑的女子,而如今,提起段忘容,人们首先会想到她是高手榜第七名。她已经与九段枪融为一体,成为了义宁国最锐不可挡的枪!”
段卓远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为义宁国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而感到自豪,但这个少女不是旁人,她是我的妹妹啊!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让她无忧无虑岁月静好地度过一生。如果别无选择,我也宁可她自私、刁蛮、任性一点,累了就睡,委屈了就哭,至少不是现在这般深明大义的模样。”
段卓远看了眼茶盏里亮红色的熟普洱,而后抬眸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唇边露出快慰的笑意:“她南溟一行虽任务失败,却终是任性了一回,她既已对宿命做出反抗,想为自己而活了,王上,我们难道不该替她感到开心吗?”
段忘渊羽睫轻颤,睁开眼睛时,那鹰隼般的明锐犀利早已**然无存,他的眼眶被晶莹打湿,涩声说:“备最好的马,配最豪华的车队,孤要让大凉知道,义宁长公主嫁去檀京并不是含垢忍辱,委屈求全,她看上了魏王子珩,要做他的王妃,这是大凉之幸,是子珩之幸!仅此而已!”
听到这番话,段卓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当即起身拂袖,跪地说道:“臣,定让长公主风光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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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日出,碧空万里,浩浩****的车队从义宁王宫出发,穿过宽敞而悠长的街道,向城门渐渐挺近。
道路两侧跪满了人,他们都在虔诚地喊:“恭送公主殿下出嫁!”
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坐了一位身着纯白喜服的妙龄少女,她面遮白纱,只露出一双明媚刚毅的杏眼。
她掀开车帘,四处张望,想要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背景也好。
段忘渊同意了和亲,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去见段忘容。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迈出这座历史悠久的都城,余生与她最亲近的男人就此发生了更迭,她便不再只是段忘渊的姐姐,而是子珩的王妃了。
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就这么拼命地张望,在人群里找啊,找啊。
可直到车队出了城门,她也没有寻到那个如秋风一般凛冽英武的少年郎。
她终是闭上眼睛,眼角滑出两行清泪。
出嫁的姑娘却不知,深爱着她的少年郎此刻就站在城墙上遥遥地望着她的车队,他是那般地舍不得她,又怎能让她看到自己涕泗横流的模样。
他不断擦着自己的泪,不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野。
生怕这是此生的最后一眼,他放肆地看,吃吃地看。
直到那浩浩****的车队消失在了香樟林里,少年郎才怀着满腔祝福,低低地吟唱起一首民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