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阳一连三日没有下雨,今天更是极为罕见地放了晴,傍晚时分,瑰丽的晚霞染红了大半边天。
子珩与段忘容来到夜明君遇难的那座跨河大桥,桥上和周围搭了不计其数的草棚,这些草棚空间狭窄,顶多够几个人住,有的硬是塞进了十几口。听柳不是说,他们都是因为洪涝失去家园无处可去的灾民,此地即便下雨也不会积水,所以他们才会选择住下。
很多草棚前放着乞讨的碗,但碗里却没有铜板,幸而县衙粮仓放了粮,人们这些日子都不必挨饿,即便如此,大人们也都是哭丧着脸,他们高兴不起来——真相与现实一样沉重,他们被欺骗了如此之久,亲人们原本不该死去。
若是厚德流光的夜明君没死,他们又会是什么样子?
孩子们虽大多衣不蔽体,却似是不知人间疾苦,只因难得一见的晴天和一顿饱饭,互相嬉闹着跑来跑去。
晚霞渐渐落幕,这无数奇形怪状的草棚就像是灭掉的烛火,接二连三地湮没进了黑暗里。
据柳不是调查,临阳一连下了三个月的暴雨,农民无法种地,吃完了粮食,只能吃家畜,吃完家畜后,又只能吃树皮,至今已经有上千人饿死,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根本不知朝廷拨过赈灾钱款,他们不敢骂陈进德,天高皇帝远,便将所有怨气都撒在皇帝身上,每天都要骂皇帝好几遍才能解心头之恨。
子珩在风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开口问:“这些人里面,有当初不肯签血的人么?”
柳不是淡声说:“大有人在。”
子珩了然,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甚至应该感到庆幸,若你拿着那血拦了平阳王的轿撵,恐怕就会是另一种结局了。”
“早就不难过了。”柳不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似是释然,又似是无奈,他说,“从我在井里投毒的那一刻起,我与他们之间便不存在亏欠了,真要算起来,反倒是我还欠他们几十条人命。”
子珩看着他:“现在你救了他们,你已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不需再有丝毫负罪感。”
柳不是热泪盈眶:“九儿……我……”
子珩递过来一根帕子,柔声说:“别哭,哭可就不美啦。”
柳不是蓦然一怔。
曾几何时,他胆小怯懦,只知哭哭啼啼,还因情绪失控,哭湿了眼前这位贵人的衣襟。
他破涕而笑,伸手接过了帕子。
夜月灵说的很对,经历逃亡后辗转归来,他不再单纯,不再孤单,也不再只是为大哥一人而活。
他长大了,想试着为自己活下去。
段忘容没想到一向刁钻刻薄的子珩竟也会慷慨地安慰人——她的珩儿到底还会给她多少惊喜呢?
她情不自禁地牵住他的手。
子珩扭过头来,顺势捏捏她秀巧的指,笑道:“哟,这是吃醋了?”
段忘容给了他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子珩笑而不语。
对临阳的遭遇,段忘容颇为义愤,喟然道:“古语常言,勿使为民抱薪者困顿于风雪,夜明君所作所为,皆是为临阳百姓,他在,官府与民意尚能达成平衡,他亡,官民失衡,处于弱势的民自会受到欺压,唇亡齿寒便是这个道理。使得夜明君最终走向悲剧的,并非只有强权,还有这万千不信他、把他的污名当做一场狂欢来庆祝的愚民。如今他们身处水深火热,又何尝不是自食其果。”
柳不是轻叹出一口气:“这些百姓毕竟不知大哥是被冤枉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那些曾经受过夜明君恩惠的人,在夜明君身上出现污点时,即便心里会出现落差,又有什么资格谩骂、侮辱他?”子珩眼底溢出讥诮,“一个人对你有恩,因为他是犯人,你不报恩便罢了,品性何其卑劣的人才会选择落井下石?坏人尚且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一旦做错一件事便只能堕入地狱么?”
“想要构陷诋毁一个人何其容易,为其洗刷罪名却难如登天,这世上仍有无数人被奸人构陷,背负污名,有的至死也没有得到正名。”段忘容看向柳不是,“还好,你成功了。”
子珩也看向柳不是,肃声道:“柳知源,因光明磊落、锄强扶弱而被世人尊称为夜明君,后被奸人构陷背负污名,在一夜之间跌下神坛,成为人人喊打的斯败类,五年后,他那个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弟弟历经千亲万苦,终是为其沉冤昭雪。”
柳不是心潮澎湃,热血翻滚,他忽然想起哥哥入狱后,坊间流传的那首打油诗:夜明君,夜明君,满嘴道德章,一肚子男盗女娼。
脚下便是哥哥的埋骨之地。
夜幕挂着稀疏的星。
他心底流着说不出的泪。
晚风拂面,他闭了闭眼,侧头望向远方,倏然愣了下。
一位面容清冷姣好的道姑立在夜色中,手里牵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正满心欢喜地朝他招手。
柳不是含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