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请你以《官吏》为题作诗,但不可出现官吏二字。” 范成略加思索,又补充了限定条件。 院中生跟着起哄。 “范兄所言极是,读人自当以诗会友。” “不过此人满身铜臭,七步成诗,怕是高估他了。” 他们早就对杨明豪横的做派看不过眼,自然巴不得看杨明出丑。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了曹植和曹丕,却依然存在七步成诗的典故。 范成的要求听着不难,可要写得出彩却难于登天。 既要切题,写官吏之事,又不能直言官吏二字,还要工整对仗,平仄押韵,就是翰林学士来了,恐怕也会觉得棘手。 乐叶舟脸色难看道:“范兄,杨兄并非太学士子,你要他七步成诗,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杨明是他引荐过来的,若是在这里落了面子,他怎么向宋均交代? 他巧妙地承认了杨明学艺不精,希望范成能高抬贵手。 “英雄不论出处,他不是太学士子又如何?” 范成不肯退让,淡然一笑道:“当然,杨大官人若是做不到,直言便是,某不会取他首级,谈何强人所难。” 他嘴上说得轻巧,可这种无形的侮辱,有时比真刀真枪更害人。 立马就有生语气尖酸道:“那首《杜康诗》,早有大家剖析,说它掐头去尾,来历可疑。” “可不是么,就连那《虞美人》 也是似是而非,不知所谓,全然不似出自这姓杨的手笔。” “如今看来,此人确确实实是个剽窃的惯犯了。” 几十个生交头接耳,声音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柴世冬不明所以,挠头道:“什劳子剽窃?花钱找人代笔,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生们一脸冷笑,懒得跟他解释。 说到底,这是因为柴世冬和杨明的身份不一样。 他是禁军衙内,马帅之子,也就注定了他一辈子是武人身份。 一个大老粗,谁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学术上的期待和批评。 但杨明不同。 范成刚刚就特意指出,杨明和他一样是读人。 读人,有读人的规矩。 剽窃死全家,就是规矩。 乐叶舟脸色阴沉得滴水。 他方才扫了一眼,这里不仅有城中许多中流官员之子,也有寒门士子,几乎囊括了整个士人阶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读人这张破嘴的可怕。 今日,杨明做不出诗,他们就要指责杨明剽窃。 明日,他们就可以借着剽窃这一点,告他侮辱先贤。 后日,便可以凭借先贤这顶帽子,逼他以死谢罪了。 既然杨明现在打算走仕途,名声对他来说,就不再是可有可无之物。 乐叶舟的头脑急速转动,想着如何帮杨明化解僵局。 杨明这个半吊子读人,虽然也 有些云里雾里,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谨慎道:“若我做不到呢?” 范成的身子半隐在厅堂中,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似是讥讽道:“若是你真能七步成诗,范某甘拜下风,从今往后,就以杨兄马首是瞻。” “但若是你做不到,这永宁城里,便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好家伙,这就想逼他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就代表他想扳倒宋宏的计划胎死腹中。 意味着装神弄鬼计划破产,他极有可能被皇帝追究,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这世界真是太危险了。 杨明面色凝重道:“七步成诗,这太难了,我做不到啊。” 范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逼他出局了,却听到杨明郑重其事道:“七步,实在是太多了,一步都用不着。” 杨明说罢,拢了拢衣袖,昂首挺胸道:“诸君,请听《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 系向牛头充炭直。” 七步成诗,难于登天。 那是对别人而言。 至于他。 对不起,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他穿越一年才只抄了两首。 按照这个频率,够他用到下辈子。 杨明本无心当抄公,但如果这些人非要逼他装杯,那他也不会客气。 但闻他朗诵得抑扬顿挫,悲怆之情油然而生。 全篇没有提及官吏二字,却将官吏强买强卖,横行霸道的嘴脸描绘得栩栩如生。 范府里一片寂静无声。 想挑刺的生们,愣是找不到半点错漏。 范成憋得痘印通红,良久才道:“听说那车木炭,只得三百余斤,前些日子,也还未曾下雪。”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 学作品,本来就允许夸大其词。 这点程度的夸张,完全可以容忍。 并非所有生都那么嘴硬,总有几个老实人,忍不住说了实话。 “范兄未免吹毛求疵了。” “此篇之摹写,极生动之致也,与高处戛然而止,发人深省,堪称南朝以来第一佳作!” 当着数十人的面,纵然范成再心有不甘,也只能长叹一声道:“好一首卖炭翁,今早发生的事情,杨兄便能写成诗篇,范某甘拜下风!请受范某一拜!” 乐叶舟呆住了。 他属实没想到,杨明有这等惊世奇才。 早知如此,他 何必担心? 柴世冬这个二世祖,啥也没听懂,只是看见范成鞠躬,就不明觉厉,心里对杨明又高看了几分,拍手道:“好诗!好诗
!当赏,当赏!” 他伸手进怀里一摸,僵住了。 方才他嫌金叶子太丑,都给出去了。 怀里只剩下几个金锞子,还是杨明的东西。 再物归原主,只怕有些不合适。 可话都喊出来了,要是不给点什么,柴世冬总觉得会被人看不起。 他在身上摸索了片刻,解下腰牌丢给杨明道:“我今儿没带什么东西,那些珍珠玛瑙都是圣上赏的,不便给你,只好拿腰牌凑数了。” “在永宁这一亩三分地儿,不管你遇上什么事情,只管报二爷的名字,二爷罩你!” 柴世冬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杨明笑而不语,把腰牌收下了。 另一头,范成也毕恭毕敬道:“请杨兄放心,制科的五十篇策论,就交给范某了。” 乐叶舟面露喜色。 不管怎么样,今天他们来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一元先生,可别忘了二爷的大事啊。” “柴衙内莫急,范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日内必有回复。” 柴世冬依依不舍地催促了范成几句,转头看着杨明,忽然灵机一动,盛情邀请道:“杨兄弟,你来京城,还没去过画舫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二爷今天请你去画舫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