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时隔五年重复江南旧地,早已物是人非。
南京朝廷刚刚进行了人事变动,原工部尚张国维改任礼部尚,兵部侍郎熊汝霖升工部尚,原大将军府副总管马贵接替熊汝霖担任兵部侍郎。
柳随风到了兵部,为了行事方便,总要带去几个自己人。翟哲给他留下了陈壮这颗钉,也要给他派几个得力的助手。马贵给宗茂打了几十年的下手,做事兢兢业业,与熊汝霖性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与熟知兵事,从大将军府来到兵部任职不会有任何不适应。
张国维初到礼部,正好接待钱谦益一行。
月初,烈日似火。
钱谦益一行乘船到达浦口码头。他躲在船舱里偷窥码头的富商和船工都是往日大明的服侍,想到自己脑后挂着的鼠尾辫,心羞惭。
浦口码头没有人迎接,也没有因为北使来临特意命人清场。只有一群锦衣卫在码头等候。
北使的大船靠岸后,领头的锦衣卫千户上前等钱谦益下船,以平礼迎接,道:“在下李丁一,奉摄政王命迎接钱老。”
明明只是个粗鄙的武人,若在往年钱谦益可能连多看他一眼都会觉得耽误功夫,但在此刻,他竟然生不出傲气。是因为他留了辫,还是因为大明现在比满清更强盛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锦衣卫千户的制服他是认得的,于是还礼道:“烦劳李千户了”
李丁一笑道:“浦口码头人多嘈杂,礼部张尚在定桥道口等着钱老呢”
钱谦益松了口气,他从北京出发时大明的礼部尚还是空缺,他对朝官职变动的规则很熟悉,听说礼部尚姓张,知道一定是张国维了。
大明派出礼部尚来迎他,肯定不会再从表面功夫上来羞辱他。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他这是拖着鼠尾辫还乡,有种无颜见家乡父老感觉。
两国相敌,不辱来使。张国维奉摄政王命出南京城三十里迎钱谦益。
钱谦益故交满江南,与张国维也有过数面之缘。两队人马交汇后,结伴而行,往南京城进发。
一路上,钱谦益有心向张国维拉近乎,但张国维反应很冷淡。
想起多尔衮安排的任务,钱谦益仿佛被暴烈的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来。他又想起临行的前夜,柳如是喝的微醺,对他说过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知道柳如是一直不忘大明,“但河东君竟然是南京城的密探,这不可能她一定是喝醉了”
使团入南京后被安置在离玄武坊不远的驿馆。南京城有四处驿馆,玄武坊边的这座驿馆是新修建的,位置和环境都是最好。
张国维送钱谦益入馆,又陪坐聊了一会,道:“圣上体弱,已多年不理朝政,摄政王近日忙于兵事,钱老先歇在这里,等摄政王抽出空暇,会召见你。驿馆周边都是留都新兴的繁荣地段,钱老若是有心,可以到处走走。”
说完这番话,就是要告辞了,钱谦益起身送客。
张国维起身告辞。
南京朝廷并没限制他的自由,钱谦益在驿馆转了一圈,见不远处玄武湖波涛荡漾,往东看,那边朦朦胧胧可见茶楼酒坊林立。
他不敢随意出去,大明朝廷一定派了锦衣卫密探在暗窥视他,北京城的多尔衮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监视。
要想打听消息,他必须要联系往日的门生故吏。他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复社士应该都会给他几份薄面,但陈龙辞官后,朝当权的复社士不多了。
“黄宗羲、方以智、何孚远……”他一个个清点离开北京时列出的名单。那些人听说他到了南京后,会来拜见他吗?
随后的几日,事情完全不像钱谦益想象的那样,没有一人往驿馆投名帖。东林党自诩忠于国事,他往日的名望再高,今日留了辫回来,众人避之不及。
一连过了三日,第四日清晨,驿馆的门吏前来通告道:“钱老,有人找你。”
钱谦益走出房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
那人看见钱谦益的身影,先是愣了愣,随后几个大步冲上前来,双膝跪地,悲泣道:“爹”
钱谦益浑身一震,靠在门框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没想到,第一个来见他的熟人是儿钱孙爱。
“爹,你可回来了”钱孙爱悲泣,“爹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钱谦益缓过神来,招手道:“你怎么来了,进来说话吧”他没有忘记自己使者的身份,想到钱孙爱此来,一定是翟哲故意而为之。
钱孙爱爬起来,随钱谦益走入房,钱谦益关上房门。
父二人坐在一张桌上,钱孙爱把明军收复江南的钱家的遭遇叙说了一遍。
柳如是在北京早就说过这些事,但今日从儿口听见,钱谦益仍然有种说不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