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云以解星恨的身份成为了仇皇殿的少主,他的身边便多了不少想方设法献殷勤的喽啰,上至左右护法,下至仆人随从,哪怕是平日里给他送饭的小丫鬟,都一改往日作风,不再轻悄悄放下食盒便不动声色地离去,而是轻轻叩着房门,掷地有声的节奏像是一首摄人心魄的曲子,若是江云迟迟没有开门,这敲门声就不绝于耳,颇有一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气势。而江云在一日三餐的时刻,多数是在房间里的。久而久之,他几乎条件反射一般,一听见叩门声便立刻打开房门,从双眼闪烁着星光的小丫头片子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然后淡淡地说出两个字:
“谢谢。”
不等那丫头回话,江云已经飞快地将房门紧闭,不给对方任何死缠烂打或是得寸进尺的机会。毕竟,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打开房门的时候,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头一边扭动着自己的水蛇腰,一边笑盈盈地以酥媚入骨的声音与他插科打诨:
“少主,饭菜若是不合胃口,和奴婢说一声便是。奴婢给您换新的,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奴婢就在房门外。或者,奴婢进来伺候您吃?今天有螃蟹,没剥壳的,怕您不方便,奴婢……”
“谢谢,不用。”
在那婢女喋喋不休自说自话了大约半盏茶功夫之后,江云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不是没见过趋炎附势的下人,更加不会对这种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麻雀感到陌生,毕竟他也是世家子弟,当年在雪山、在桃花谷、在九秀山庄,多多少少都碰到过类似的情形。只是,在这狠戾决绝的仇皇殿里,个个侍卫看上去都凶神恶煞,许多丫鬟小厮都是低着头走路,却没料到也会遇到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死皮赖脸的丫头。
江云有些好奇这个丫鬟是从哪里的,他甚至有一瞬间想到了仇心柳——这么胆大包天的丫头,该不会是那位仇皇殿大小姐的贴身奴婢吧。想到此间,江云不由得脚往后退了一步,若真是仇心柳的婢女,那么她这么热情主动,绝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准自己在听她说话的功夫里,又被下了蛊或是撒了毒。
“你是谁的丫鬟?”江云难得开口提问。
那丫鬟似乎也没料到江云会对她感兴趣,连忙自我介绍:
“奴婢名叫碧云,是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少主的饭菜都是奴婢负责配送的。”
“你不是小姐的丫头?”江云接着问。
碧云摇了摇头,说:
“碧云笨手笨脚的,哪里有那么好的福分,能去伺候小姐。少主真是过誉了。”碧云边说边垂下自己杏花春雨般水汪汪的眼睛,然后左手捋着鬓边的发丝,右手扭捏着自己的裙角,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江云却不如碧云想象般通情达理,见她暗含秋波,眼神幽怨,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甩下一句话,便关上了房门:
“我知道了。”
碧云怔怔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万万没想到少主竟然真的是大家口中相传的冷面杀手,在她这般装模作样卖可怜的攻势之下,还能无动于衷。她的确不是仇心柳的丫头,她的确只是厨房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烧火丫头,半点武功都不会。然而,她正如江云最初所想的那样,是一个想要拼命挣脱自己脚底下的淤泥,打破出身的诅咒,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小麻雀。她曾经试图勾引过总舵中的其他杀手,比如那个死在江云剑下的穆风,甚至还有陪伴在殿主身侧的左右护法。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没有经受住引诱,与她有了云雨之欢,却又胆战心惊地不敢被旁人知道。毕竟,仇皇殿门规森严,门人之间是不可以互通私情的。因此,碧云还是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烧火丫头,只是这些姘头为了息事宁人,又贪婪她那娇媚温软的身子,暗地里赏赐了她许多金银财宝,她这才有了闲钱精心打扮,虽然名头还只是一个烧火丫头,但碧云通过卖身攒下的钱,已足够她为自己赎身离开仇皇殿了。
只是,碧云知道,仇皇殿不是青楼,没有卖身赎身一说。一旦进了这里,要么拼命往上爬,成为殿主赏识的杀手,要么就一辈子佝偻着背,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仆人。碧云没有武功底子,也不具备学武天赋,可她心比天高,不愿意这一生如此堕落,那么在这般严苛的环境下,她身为女子,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依靠婚嫁。左右护法胆小怕事,穆风曾经红极一时,最后却背叛了仇皇殿,更是被新来的杀手解星恨取回项上人头。可以说,解星恨今日的风光,根本是踩着穆风的尸体拾级而上的。
对于碧云来说,穆风的死不值得她掉下眼泪,因为比他更有价值,更有潜力的对象已经出现——解星恨,这个仇雠眼里的大红人,这个仇皇殿唯一的少主,不正是她值得攀援的凌霄花吗?因此,从解星恨被宣布成为少主的第一天,碧云便打定主意,要拿下这位仇皇殿未来的主人。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碧云一日三餐准时送到,敲门声也越来越动听悦耳,甚至时不时还在门外哼起了小曲,婉转缠绵,莺歌燕舞,门里却跟没有住人一样,动静全无。送完饭后,碧云总是会在江云的门外守着,等他递出食盒。然而,每次门缝亮起光芒,碧云心潮澎湃时,那缕缝隙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而空落落的食盒却安安稳稳放在了自己的脚前。碧云不知道这是什么邪门的手法,竟然能够在不见人的情况下,把食盒递出来。但是她绝不会就此放弃,她依然在等待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而今天,她终于等到了。
门缝亮起光芒,碧云像往常一样期期艾艾地往门缝里瞧,两张门却越开越大,露出了江云的脸。
“少主!”碧云欣喜地呼唤出来,竟然忘了拿江云伸手递给她的食盒。
“拿着。”江云的声音不大不小,碧云一怔,低头一看,江云修长的手指扣住食盒的挑手,在她眼前稳稳当当地停住。碧云唇角微扬,轻轻接过食盒,在指尖触碰到挑手的那一刹,还想假装不经意地触及江云的指节,可对方却迅速收回了手,快得仿佛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
然后,碧云只觉得自己的身旁吹过一阵很轻的风,再回过神的时候,江云已经不见了。
她守在江云的门外半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江云在自己等候在外的时候出门。平日里,她接过空食盒,左等右等不见江云出来,也只能悻悻回厨房,准备下一餐,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下一次会有好运。可是今天,江云却似乎有什么急事,要立刻出门。
只可惜,她的脚步太慢,眼神更坏,压根儿没看到江云往哪里去了。正当她叹息着准备回厨房的时候,却见到楼下仇心柳的房门也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是一袭玉色宫装的仇心柳。碧云没有和仇心柳直接打过交道,仇心柳通常不在自己房间吃饭,也就不需要送饭,她喜欢去胡夫人那里吃,而胡夫人往往都是陪着仇雠的,因此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吃饭。那么今天,已经过了饭点,仇心柳这是要去哪里呢?
好在仇心柳的步伐远远没有江云快,她似乎是踌躇着往前走的,一边走还一边叹气,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前进的方向是正殿,那是碧云这种等级的丫头严禁入内的地方,因此碧云只能默默看着仇心柳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回到自己该回去的地方——厨房。
仇心柳一步三叹慢悠悠地走着,最终还是来到了正殿门口。她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但是左右护法早已看见了她,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小姐,来了?”
仇心柳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解星恨也到了?”
“是啊,少主早来了,就等您了。”
仇心柳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少主”两个字突然就来了脾气,头一仰,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正殿。
“怎么才来?”冷冰冰的声音从殿前响起,仇雠难得对仇心柳说了一句话。此时江云站在仇雠的身前,而仇心柳刚刚踏进正殿门口,距离仇雠还有三丈之遥。她抬起头,看着与仇雠并肩而立的解星恨,有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幻觉——他离爹爹那么近,而我离爹爹那么远。
这瞬间的胡思乱想很快被胡夫人温柔的声音打断:
“柳儿,快过来。”
听到母亲柔声召唤,仇心柳只觉得方才仇雠对她的冰冷态度也没那么令人难受了,心头暖暖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胡夫人身边,挽起她的胳膊,甜腻腻地叫了声“娘”。
“谈正事的时候,你这样成何体统?!”然而仇雠今天就像长了刺一样,每句话都针对仇心柳。仇心柳看不到仇雠面具下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充满了嫌弃,心中一痛,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松开了抱着母亲的手,低头站到了一边。
江云目睹了两次仇雠和仇心柳之间的交流,上次是仇雠宣布自己为少主的时候,然后就是这次,为什么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如此僵硬呢?他心中好奇,却也不便深究,只能沉默以对,最后出来打圆场的,还是胡夫人。
“好了好了,不是要谈正事吗?人都到齐了,夫君,你说吧。”
仇雠哼了一声,这才开口道:
“星儿,这半个月,你对仇皇殿的各处分舵了解得差不多了吧?”
“已经读完所有卷宗。”
“嗯,仇皇殿打算在宁芳开设新分舵,你知道吧?”
“左护法和我说了。”
仇雠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仇心柳,说:
“柳儿,你之前去宁芳踩过点,把那里的情况和星儿交接一下。”
交接?仇心柳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震,愣愣的看着仇雠,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