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仇皇殿,仇心柳几乎是一路奔跑着穿过甬道,跨过中庭,风风火火地直奔正厅。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向父母证明自己的功劳,脸上洋溢着兴奋而得意的笑容,就好像整个人都笼罩在金光之下,熠熠生辉。
而江云,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甚至不屑于跟上她的脚步,一路笔直走到了正殿。他进门的那一瞬间,正好听到仇心柳在和胡夫人撒娇:
“娘,你看你看,这就是碧血玉,是女儿拿到的哟。”
胡夫人温柔地捋了捋仇心柳鬓边的发丝,笑着说:
“柳儿乖,真是辛苦你了。”
然后,她不等仇心柳继续说话,抬起头来,那对火红的眸子迎上刚刚进来的江云,向他招了招手:
“解少侠,过来吧。”
江云依言过去,浑然没察觉仇心柳在他步步逼近的时候,不自觉地向后面退了几步,几乎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藏在了胡夫人的身后,也不知道这避让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另有图谋。
“一路上辛苦你了。”胡夫人出言温软谦和,丝毫没有殿主夫人的傲气。虽然明知道仇皇殿是中原武林的第一大威胁,但每每与胡夫人对话,江云总觉得如沐春风,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戒备。
他刚想说些什么客套话回应,就听到仇心柳在后面跺了跺脚,拉着胡夫人的袖子说:
“娘,他有什么辛苦的。最后还是女儿射伤了窃脂,然后拿回碧血玉的呢。”
胡夫人看了一眼仇心柳,摇了摇头,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
“你呀,真是不懂礼数。你当娘什么都不知道吗?赤血巨木有重兵把守,窃脂又是凶猛的巨鸟,这一路上若没有解少侠保护你,你能顺利拿回碧血玉吗?”
“娘!”仇心柳与母亲的关系向来亲密无间,可如今听到自己的娘胳膊肘往外拐,处处帮解星恨说话,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语气带着三分薄怒七分嗔怪。知女莫若母,胡夫人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恃宠而骄,从小便被她这做母亲的惯坏了,又仗着是唯一的千金大小姐,作威作福不说,还十分爱出风头,处处显摆,证明自己的能力强。只可惜,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丈夫仇雠的心里根深蒂固,无论仇心柳如何努力,仇雠从来都不会对她加以褒奖,平日里也懒得管她,父女之间几乎无话可说,连见面都很少。或许正是因为从小缺乏父亲的关注,仇心柳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强,才得不到爹爹的欢心,因此更加争强好胜,发誓一定要赢得父亲的目光。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注定是强求不得的。
“夫人不必客气。”江云见缝插针,总算趁仇心柳生闷气的时候,回了一句话。胡夫人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笑着点了点头,说: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属下告退。”面对胡夫人,江云并不想保持自己世家公子的傲气,他很自觉地自称“属下”,算是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仇皇殿杀手的身份。一旁的石豹,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江云,见他言谈举止得体,心中大为欣慰,暗中盘算等殿主的身体好些了,一定要多替解星恨美言几句,而自己作为他的引荐人,想必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江云已经转身离开,而仇心柳还在喋喋不休纠缠着胡夫人:
“娘,女儿留下来陪您吧!”
“柳儿乖,先回房吧。娘还要照顾你爹爹。”
“柳儿和娘一起照顾爹爹好不好?”
“乖,你爹他喜欢清静……”
“哦……”说话声到后面越来越小,随即杳无音讯。江云以为是自己渐行渐远,因此才听不到后面的声响。然而,秋冬交际,落木萧萧,江云踩着满地枯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却听到脚步声窸窸窣窣,前后重叠,显然不止他一人独行,回头一看,仇心柳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时不时踹一脚满地落叶,引得枯叶纷飞,尘埃起舞,旋至低空,然后没精打采地坠下,好似仇心柳此刻阴沉的脸色。
这是怎么了?江云眉头微蹙,心中好奇,这个方才还在和母亲撒娇打闹的大小姐,怎么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似的,就像深秋盛开的金色野菊,在风中摇摇欲坠似的,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然而,仇心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自顾自地埋头行走,两只手背在背后,百无聊赖,神情恍惚。江云虽然好奇,但毕竟不是一个多事之人,只要人家没碍着他的路,又何须多管闲事。因此,他不过是微微顿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往东厢房走去,然后一个径直回了自己在一楼的房间,一个直接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虽然是邻居,却跟不认识似的,既没有问好,也没有道别,很有默契地各自关门,互不打扰。
三天之后,仇皇殿里里外外突然响起了洪亮的钟声,在深山险谷之中前后回荡,余音不绝,就好像少林寺每每有大事发生,都会鸣钟示警,召集门徒一般。江云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就好像行军似的统一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然后渐行渐远,渐弱渐无。他刚打开门,想瞧一瞧外面的动静,就见到一个身着暗灰色兵戎装的侍卫已经站在他的门前,恭敬行礼,朗声道:
“解少侠,殿主请您往正厅一叙。”
“知道了。”江云点头,随即那侍卫侧身让开了路,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似乎是要带他前去。江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也不喜多问,径直跟着这名传信的侍卫来到了正厅。
当他出现在仇皇殿正厅之上时,只见原本空旷的正厅两边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全是身着青灰色兵戎装的仇皇殿门人,而岩虎和石豹两大护法分别站在仇雠的左右两旁,神情严肃,宛如石雕。站在最中央的仇雠,依旧身穿金黄铠甲披肩,头戴金色面具,双手负立,居高临下,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看着簇拥着他的门徒。
仇皇殿全员集会?这是江云的第一反应,却不知因何事招揽了所有门人前来正厅集合。他正思忖,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夫人、小姐到!”
江云微微偏头,便看到胡夫人款款前来,身后还跟着娉娉婷婷的仇心柳。与平日不同,出现在大庭广众眼前的仇心柳,收敛了风风火火的脾气,学着母亲的仪态,微微扭动着腰肢,信步闲庭地走上前来。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的仇雠,经过江云身旁时,都没有看他一眼。母女俩体态婀娜,形象端庄,初一看的确是大家风范,只是江云每每想到仇心柳私下里那些整人的心眼,和说起话来噼里啪啦没完没了的样子,就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玉带翠袖、清丽婉约的女子,和他所认识的仇心柳联想为同一人。
仇心柳跟着胡夫人走到仇雠身边,然后语气轻柔地喊了一声“爹”,那样子就像是一位乖巧懂事的窈窕淑女见了父亲,温婉动人,情真意切。然而,仇雠却根本没看她一眼,只是在胡夫人走上前来,唤他“夫君”之时,微微“嗯”了一声。
“殿主,人都到齐了。”岩虎上前一步,在仇雠耳边低语。仇雠微微颔首,然后挥了挥衣袖,招呼江云上前。
江云走至仇雠面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仇皇殿殿主如此之近。初见面时,仇雠站在高位,睥睨众生,就算是特地见他,也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派头。再见面时,仇雠已经卧于病榻,昏迷不醒,江云虽然替他把脉,也算近距离观察过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但毕竟那时仇雠身体虚弱,与今天容光焕发的他比起来,判若两人。看样子,碧血玉果然有奇效,仇雠的寒毒已经祛除干净了。
仇雠伸出手来,搭在江云的肩膀之上,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你做得很好,我这次寒毒痊愈,都是你的功劳。”
江云没想到仇雠竟然会点名道姓地褒奖自己,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听他语气柔和,嘴角上扬,似乎今天心情极好。只是,这么大的阵仗,全殿的人都集聚于此,莫非只是为了表扬他?
惊讶之余,江云没有看到站在胡夫人身旁的仇心柳,以一种怨毒的目光射向自己,那双剪水双眸仿佛起了熊熊火焰,顷刻间就要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