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与仇心柳各乘一匹骏马,在夜色茫茫中飞驰,经过了一天的风尘仆仆,终于在子夜将至时,赶到了四海。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哪怕是西域与中原的交通枢纽,在这夜半三更的时分,也睡意浓浓,寂静无声。
四海客栈是四海镇上最大的客栈,掌柜的见过世面,懂得什么叫抓住商机,因此就算所有店铺都偃旗息鼓,四海客栈的一灯如豆,也照亮不误。仇心柳牵着她心爱的云儿,径直奔向四海客栈。可是,江云却没打算投宿客栈。他早就听说仇皇殿在四海的分舵势力庞大,而江小鱼上次探听的情报里,也只是知晓这处分舵位于四海,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如今好不容易来到四海,还是和仇皇殿的大小姐并肩而行,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去住一个摸不清底细的民间客栈?于是,他很平静地放缓了脚步,还牵住了徐徐向前,紧随白马的棕马霞儿。
马声嘶鸣,马蹄趔趄,仇心柳自然而然地回头,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驻足不前的江云。四海客栈就在眼前,可看江云的意思,却并不打算进去。仇心柳感到莫名其妙,噘嘴道:
“你又怎么啦?”
“为何不去分舵投宿?”江云说话单刀直入,言简意赅。他是仇皇殿的新进杀手,知晓分舵的存在,并不足为奇。仇心柳显然也没有怀疑他从哪里得知了仇皇殿在四海有分舵这样一个细节,而是柳眉一挑,冷哼一声:
“那多不好玩,又要被盯着围着,听那些不入耳的阿谀奉承!”
原来是这样。江云总算明白为何仇心柳宁愿投宿客栈,也不要去分舵吃香喝辣。他虽然很能理解这位大小姐的心情,因为他同样不喜欢聒噪。但是,这对于他此行的目的而言,却是大大不利。然而,这种时候,尤其忌讳操之过急。因此,江云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进去吧。”
他不再多话,牵了霞儿,率先敲开了客栈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显然是被掌柜的排了夜班,但白天也没少折腾,因此好不容易趁着黑灯瞎火的时候打个盹,却没想到今晚运气这么好,又迎来了新客。按照客栈里的规矩,他值班的时候接待的客人,还能抽上一成收入,这对于薪水微薄的小短工而言,的确是极大的诱惑。因此,虽然头还晕晕乎乎的,这店小二仍旧在打完第一个懒洋洋的哈欠之后,勉强撑开了眼皮子,鼓着一双贼溜溜的鼠眼,皮笑肉不笑地对江云道:
“客官,住店呐?”
江云点了点头,然后说:
“还有两匹马。”
“明白,明白。”那店小二熟稔地踏出了门槛,然后就瞧见站在江云旁,方才被门板遮住了的仇心柳。虽然灯火灰暗,但仇心柳一身的珠光宝气却恍若星辰闪烁,晃得那店小二的眼睛跟开了花似的,他每天招待客人也算见过世面,可这姑娘全身上下的行头,随随便便哪件首饰,只怕典当出去都是了不得的价钱,能让普通老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店小二知道遇见金主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得愈发灿烂,殷勤地牵了两匹马,道:
“两位客官请先店里坐坐,小的把两匹神马先牵去马槽。”
“喂最好的草,每匹马都是一个单槽,不要和别的贱种搞混了。”仇心柳一边吩咐,一边丢了一锭银元宝给那店小二,店小二两只手都牵着缰绳,那银元宝却正好砸进他的怀里,手法之准之快,令人咋舌。店小二没想到这姑娘手上还有工夫,但一眼就看见了那匹白马腹部悬挂着的一把大弓,这便明白了七八分。这位黄衣姑娘是个射手,只怕出手精准,而且瞧她言语桀骜,只怕不是易于之辈,因此店小二连连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谢过了仇心柳的赏赐,又再三保证一定伺候好两匹神马,这才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他边走边想,还好他眼睛尖,看出来这两匹马都不是凡俗品种,又以“神马”相称,而不是随意说了“牲口”,否则只怕那姑娘一个不高兴,就会把自己捅成马蜂窝。
可他刚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被喊住了。
“等一下!”仇心柳尖细而娇俏的声音从店里传来,然后她追了出来,风风火火地跑到白马跟前,先把他腹部的那柄大弓解下来,这才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柔声道:
“好云儿,你和霞儿今天辛苦了,多吃点,早些休息,明儿咱们再赶路。”
那白马通灵,撂着前蹄,嘴里咕哝咕哝地发出些声响。然后仇心柳又拍了拍霞儿的头,和两匹马都腻歪了一阵子,这才放了店小二去马厩。
此时已过了子时,更深露重,四海客栈的大厅空旷寂寥,丝毫没了白日里的烟火气。大部分的长凳都已经倒扣在四方桌上,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墙壁之上,显得极为落寞。掌柜的素日里站着的柜台,此刻也没有一个人影。左手边有通往二楼的木制阶梯,因为灯光照不到,几乎漆黑一片。只是江云和仇心柳都目力过人,因此哪怕在黑暗之中,也隐约能瞧见这楼梯的轮廓。
店小二回来得很快,显然马厩离正店不远,而且马厩里应该还有专门的小厮负责管理,因此店小二也只是吩咐了几句,便赶着回来招呼客人。
“两位是一间房还是两间房?”他小心翼翼地问,却没料到这位衣着华贵的大小姐还是发了脾气:
“当然是两间房啦!”
店小二听仇心柳的语气颇为恼怒,面容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下竟然还能看出一丝娇红,然而嗔眉怒目,却又像是真的生气了。他急急忙忙转移了话题,道:
“是是是,请两位楼上请。”
“两间上房。”江云突然意识到他们还没有讲清楚是住什么等级的房间,因此特意补充了一句“上房”。然而,仇心柳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
“这小二哥若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敢安排本小姐住下房,哼哼……”
后面的话她故意没说,那店小二却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连忙边擦汗边说:
“是是是,两位一看就是不凡之辈,非富即贵,我们店里最好的两间房,都给两位留着呢!”
“怎么?你早知我们要来?”走到楼梯拐角处,仇心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店小二。这句话问得不温不火,却暗藏杀机,那店小二也是看惯了江湖人士的,自然知道刚才自己刻意奉承的这句话捅了大篓子,言下之意仿佛他们一早就得知消息,专门留了两间房给这两位客官,这不是请君入瓮吗?冤枉,真是冤枉!他一心只想赞美这两位天仙天神似的小姐少爷,可压根儿没想到会适得其反,说了一些令人误会的话。因此,那店小二几乎快哭了出来:
“哎哟,哎哟,小姐可别误会,小的该死,小的不会说话,小的意思是两位看着跟神仙似的,哪里能住普通的房间,我们四海客栈是整个四海镇上最大的客栈,今儿个正好还剩了两间上房,客官来得可巧……”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又不敢放大了嗓子,怕吵醒其他客人。仇心柳其实也不过想逗逗这一心只会拍马屁的店小二,看他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觉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行啦,别紧张。本小姐今天心情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她说是这么说,可那店小二觉得那只美丽光洁的手在自己的肩膀上不断拍打,就跟厉鬼索命似的,浑身抖如筛糠,跺着小碎步,颤颤巍巍地把他们两人带到走廊最当头的两间房,一间名为“诗经”,一间名为“楚辞”,正好相对,然后开了房门,他自己则站在走廊中央,请二位入住。
江云没说什么,直接进房,然后关上了房门。仇心柳看了一眼江云所住的“楚辞”,对着自己大门紧锁,里面则一点动静都没有,恨恨地哼了一声,然后对店小二摆摆手说:
“你也下去吧,没有喊你,就不要上来。”
“是是是,小的明白。”那店小二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仇心柳在房门即将合上的间隙时刻,又从里面抛了一锭碎银子出来。这回店小二双手接了,捧在掌心跟捧了什么宝贝似的,眼里心里全乐开了花。像这样挥金如土,出手大方的雇主,真是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能碰到一次啊。虽然这位小姐的脾气大了些,来头似乎也不小,但是只要有钱赚,刀口上走一遭也值得啊。这店小二欢欢喜喜地接了银子下去了,一面下楼梯一面哼着小曲儿,差点得意得要飞起来。好在他踩楼梯的时候一个不稳,落了空,幸亏年轻反应快,扶住了栏杆,这才没连滚带爬摔下去。这么一惊,他冷汗直冒,看着大厅里昏黄的灯光,以及二楼走廊漆黑一片,这才想起来如今已是夜半三更,可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吵醒了哪位客人,要不然他这逆天的运气,就要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了。
这一夜过得并不漫长,至少在江云和仇心柳入住之后,其他旅客就仿佛知道四海客栈人满了一样,都没有再敲过大门。这位运气不错的店小二,难得地睡了一个整觉,直到鸡鸣报晓,另外一个小厮和他交了班,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自己一个晚上的大收获,往自己的小破屋里赶。这些银两,足够他孝敬父母,然后再娶一房媳妇了。
接班的店小二,也一样睡眼朦胧。毕竟,谁都不愿意在一个瑟瑟发抖的深秋清晨,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上一个寂寥的早班。不过,他刚一坐在柜台后面,打算替至少还要再睡一个时辰才起来做生意的老板看店,就见到从二楼下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然后走到自己跟前,当先的一个少年,额头上系着一捆红色方巾,目若朗星,唇红齿白,递给他一锭银元宝,然后说:
“退房。”
店小二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这一大块银元宝,正想问问是哪间房里的客人,另外一名长发齐腰的俏丽少女催促着说:
“唷啦,你要找给我们三两七角八分银子,然后我们就要走啦。”
然而那付钱的少年却大手一挥,道:
“不用找了,我们住在‘蝶恋花‘破阵子’‘菩萨蛮’以及‘虞美人’”。那店小二连连应答,双手作揖叩谢客官大德,那少年却匆匆转过身去,已经走出了客栈大门,另外的一名强壮汉子和那两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急急忙忙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