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敌军渐渐迫近,在这时候,定海军将士们纷纷把视线转向了中军。
正如他们的期盼,中军位置,将旗之下,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身着青茸甲的大将,可不就是定海军的总帅郭宁!
这支伪装成民夫的军队,由郭宁本部和汪世显、仇会洛二将所部组成。为了避免露馅,这一路行来,郭宁和两名总管都遮掩面目,轻易不出头。但这种隐藏,哪可能做到完全不露风声?
行程的最后几日,郭宁自家也不似原来那么小心谨慎,便有更多将士注意到了郭宁就在队伍之中。
对此行的目的,定海军的高层从未宣布过,所以将士们途中颇有几分犹豫,也难免有些胡乱揣测。
有人觉得,自家大好男儿,却要去中都勤王救驾,替那些女真人卖命,未免不止;何况卖命还得掩藏声息,悄悄的去干,更是荒唐。也有人坚信郭宁绝不会和朝廷走到一路,于是暗中传言,说郭宣使打算抢先攻破中都,先杀女真狗子,再杀黑鞑子,然后正式扯旗造反。
种种想法和疑虑,在蒙古人出现以后达到了高峰。哪怕所有人都按着操典,一板一速布阵,但心里的情绪始终是在的。
好在布阵迅速完成,将士们的视线越过同伴顶盔掼甲的身影,越过密林般的旗帜,便看到了中军位置,骑乘高头大马的郭宁。
他们忽然间就觉得心里安定了。
过去两年里,是郭宁把所有人从绝境中拔出,是郭宁主持分配田地,使无数袍泽兄弟得到了富贵,得到了优容和尊重,更是郭宁带着仿佛丧家之犬的将士们,打了一个接一个胜仗!山东地界上,很多人说郭宣使是星宿下凡呢!
既然郭宣使亲自来了,那眼前的一切必定都在掌握之中。将士们只要杀敌立功就好,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郭宁敏锐地感受到了无数人的目光,他高高举起手臂,向将士们示意。
距离或远或近,有好几处阵列中的将士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但在临战之前,这种大声太容易干扰军令的传递了,顿时军官连声喝令,让他们保持安静。但将士们骤然变得昂扬的姿态,放在上万人的巨大军阵里很是显眼。
军旗招展,赤帜如火,将士们须臾间结阵成型,不动如山。
这样的军队,正是郭宁两年前希望拥有的强大力量。
郭宁隐约记得,他幼年时曾见大金国的军队武力强盛,能以赫赫武功镇压万里边疆,乃至扫荡草原上的无数鞑子部落。但金军的衰颓之神速又超乎常人的想象。
他不由得想起了昌州,想起了野狐岭和乌沙堡。
当时穿着破损战袍、瘦骨嶙峋的金军将士们,就在连绵的草野和山地间与蒙古人奋力拼杀。将士们并没有一触即溃,血战之后,是因为实力不如,这才被迫后退。率先逃跑的,几乎全都是女真人的高官贵胃,而留下汉儿、契丹人、和来自各种乱七八糟部族的乣军绝望死战。
郭宁所部抵在最前线,也最早溃退。郭宁在被溃军挟裹着往后的同时,仍然看到大量的金军士卒依旧在坚守,甚至面对着蒙古军冲锋的浪潮,试图发起反击。
那一次惨败,彻底打碎了金军的嵴梁,女真人再也聚集不起能够厮杀的大军了。而定海军却愈来愈强,甚至比郭宁幼年时见到的金军更强,强得多!
这支军队是郭宁一手缔造的。军队里哪怕是普通的新兵,也都个个强悍。在这个世道里挣扎生存下来的男子,每个人都能吃苦,每个人都坚韧得像是野草,血管里流淌着凶恶的血。
他们在军营里,经历过弓刀器械、体能、队列乃至内务的严格训练,然后被轮番派驻到边境去镇压山贼、强盗,杀人见血,最后统合到身经百战的军官之下,一层层组织起如此强兵。
如果郭宁只是一个普通的昌州乌沙堡正军,眼看如今万人军阵弥川络野而不失严整,面对强敌斗志昂扬,一定会心满意足。
但郭宁又不只是原来的自己。经历了那场大梦以后,他看到过后世真正的强军,看到过真正的英雄子弟。所以他知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要成为足以平定天下的强兵,要经历更严苛,更残酷的考验。要和真正的强敌对抗,从而提炼自己的成色,把生铁锤炼成精钢。普通士卒如此,身为主帅的郭宁也一样如此。
郭宁从一个正军做到领地覆盖十五军州的军政首领,固然是时势推动,但最重要的,始终是郭宁本人的决断。
郭宁一方面下狠手梳理军政,彻底挤压出辖区内的经济、军事潜力,一方面,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又似恶虎勐扑向前,敢于火中取栗,把军队的力量发挥到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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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敢于发挥,就愈能赢来胜利。而胜利带来信心和经验,使军队更强。
对于郭宁本人来说,这甚至是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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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宁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出色的将领。在他身上,出身底层士卒的痕迹还是重了些。说到那些大将应有的韬略,什么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诱使敌人进入圈套,进而围剿之、歼灭之……郭宁有些惭愧,他不是很懂这些。
郭宁能做到的,是尽量让将士们得到尊重,吃饱穿暖,给他们良好的装备,充足的训练。然后带着他们上战场,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靠着临机指挥和强攻勐打的手段,摧破一切敌人。
他要的也不是恢复金军的强盛,而是让亿万的汉儿,那些在异族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同族们在战场上硬生生杀出胜利。让他们知道,定海军能够带领他们重现失去的荣光,带领他们堂堂正正的翻身,让曾经高高在上的人俯首!
这当中,又有个小小的矛盾。
考虑到经济利益对政权建设的巨大作用,定海军在大政方向上,始终坚持着广积粮、高筑墙的政策,眼下这种割据山东的局面,可能还要维系相当的时间。但定海军又必须要用武力威慑来保障自身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深入到中都、辽东各地的利益。
要真正展现自身的武力威慑,靠着小打小闹是不够的,朝廷里头总会有不知死活的人跳出来挑衅。所以,来一场长途远征的大厮杀,来一次在中都朝廷眼皮底下的威慑,就成了一举多得的必然选择。
至于对手是谁,郭宁压根不在乎。
敌骑越来越近,正在与董进所部彼此追逐纠缠的几队的蒙古轻骑,距离定海军的大阵已经只有两三里。而在更远处,隐约可见一面高高扬起的白纛在漫天尘烟里出没。如果郭宁没猜错,那是成吉思汗亲自率军杀到了。
好得很,倒也真看得起我们定海军。
但又如何?蒙古军是强敌,更是不可调和的死敌。所以,从拖雷,到按陈驸马,再到哲别,定海军所到之处,不够份量的蒙古将帅纷纷失败,而够份量的蒙古将帅总会一批批冲到眼前来。成吉思汗在此,也没什么区别,打败他就行。
郭宁沉稳地眺望片刻:“传令董进,不必再与敌骑纠缠,可以收兵了。”
“是!”自有部下接令而去。
“通令全军,对面的贼酋,便是蒙古大汗。”
“那可如何是好?”
传令官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然后又醒悟过来,急忙俯首。
郭宁恍如不觉地继续道:“告诉将士们,为父母家人复仇的机会来了。此战,能生擒蒙古大汗或者斩杀其首级的,记功一等,官升一级,赐田五十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