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楼门,行下石阶时,一缕阳光正照在子徽仪的眼上。他抬起头,恰听见远方人们悬红枝上的欢声笑语。重重叠叠五色彩笺飘摇树冠,发出沙沙欢鸣。
他的脚步不再沉郁。
静坐车中归返时,子徽仪默然沉思,将风临此前所有言行都以新目光重新回看一遍。于是他发现了先前许多误解。
原来此前她的种种发怒利言,并非厌恶他。风临了解他,她不相信他会在短短一年变成个截然不同的薄情人。可她所见到、所听闻的与猜想完全相反,甚至连他也做出绝情的样子来。
被逼得无法可施,无可挽救,又无处求证的她,只好来试探逼问。
她通过他的反应来判断他的真心。
她想要他承认。
她不断逼问他,其实不过想要他句话,告诉她:你猜的是对的。我仍在乎你。我也在痛苦。
子徽仪此刻确定,若那日东宫相遇,他能在她质问时说一句:“这簪子很重要。”那么风临不会将簪子摔在地上。
如果那天酒楼相见,他能在风临发问时回答她:“是的,我会送您最好的东西。”那么风临绝不会将玉环一把丢进湖里。
她想要他一个回答而已。
不给,她会伤心,会难抑悲愤。
若给她一个回答,剩下的,她会自己原谅。
他所做的一切,带来的所有伤害,那些误解隐瞒所造就的不可隐忍的背弃,她都会自己找借口原宥。其实很可怜。
这个女孩失去的太多,她对仅剩的珍贵,太珍惜,太想留住了。
直至此时此刻,子徽仪才终于弄懂风临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缘由。心内震动之余,不由苦笑。
其实他早该懂的。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之所以误到现在,是因为他也不敢信。他不敢信在经历这些之后,风临心中还有他。
直到今日,在她将心意传达后,子徽仪才敢相信这个事实。当他意识到她还在意自己后,便像突然打开关窍,所有的争执都明白了缘由。
不过一场分别,再相逢时,他们二人的爱竟都生出怯意来。从前执手心意相通的人,而今竟都需要对方给一个肯定的态度,才敢承认自己的情意,才敢相信对方在乎自己。
岂不可悲?
子徽仪无奈苦笑,笑着笑着,忽然抿唇塌下嘴角,眉眼凄楚。他抬手捂住脸,长长发出声叹息。
如果没有楠安那场变故,如今,他们是不是已成亲了?
这个问题不能想。
子徽仪放下手,将自己从思绪扯出,逼着眼睛望向前方。
恢弘大气的丞相府很快便到了。他该下车了。
这座府宅一如其主人的气质,冷清刻板的相府对诸多节日都淡然待之,不欢庆,不热闹,仿佛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子,不喜风月,厌见皓雪。
相府终年不见雪,中秋重阳少欢言。唯独对花朝节,这座刻板寡淡的府宅有所优容。
丞相允许在花朝时赏红,依遵习俗。于是每年的花朝,丞相府满府枝条遍悬彩笺红绸,飘飘摇摇,如层层叠叠的彩花,热烈而绚目。
出府时,子徽仪全然未察,直到此刻归府,他双目才真正发现这色彩。
风一起,满天地华彩如繁叶飘摇纷鸣,将他的眼眸点亮。黑睫之下,眼眸璨如长虹。
人们彩笺所悬的祈福之音,他终于也听得到了。
这一夜放花神灯时,子徽仪祈求花神降福,希望诸神予风临平安喜乐,令她重现往昔笑颜。
对自己,他没有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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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自楼中走出时,风临无比痛苦。
刺目的日光炙烤着她,四周欢笑声、风吹纸条绸彩声,都似若隐若无的讥讽。
它们讥嘲她、奚落她,笑她莽撞荒唐,笑她错误真心。
风临扶着白青季的手勉强下台阶,走到路边一株树下时,身上疼痛难忍,不得不停住脚步,扶着树干站立。
头顶树枝上有许多悬挂的绸条彩笺,它们都在看她。风临无法抬头,扶着树任由它们打量。它们发出沙沙响声,问她:还记得那句下贱吗?
风临紧紧抿唇,眼中满是懊悔。车中子徽仪合掌哀求的模样在眼前一闪而过。她何其难过。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那日的“下贱”,对他来说是何等残酷的批判。
别人轻看他,连你也轻看他。
别人羞辱他,竟连你也羞辱他。
他此生第一次的吻被你夺去,被你撕扯,被你咬下带血的牙印,毫不尊重地给你夺占。你亲够了咬够了,却还让他觉得自己下贱。
风临啊风临……如何忍心呢。
绸树之下,风临伤心地想:纵使他不说,躲避,我也不该如此待他。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公子,怎能无端受我轻辱。那时圣旨赐婚,他一个年少孤身的人,如何能推拒?我与他相识甚久,又岂能不体谅他。就连我自己都拒不得天子赐婚,岂能苛求于他?
我们之间,是世事错,机缘错,我愚鲁之错,他人拆瞒之错,独不是他的错。我已叫他等了五年,岂能再叫他无望等下去……
思及此,风临心中更痛,满身冷汗地扶住树,仰头望向头顶飘摇的彩笺。
她心道:纵然不祭不悼,不念不追,我……我也都可以忘掉。我不苛责他。只要他心中有我,为我伤怀,那么他的难处我全都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