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八年十月十一日的清晨,顾怀穿上了铠甲,推开了那栋宅子的门,在魏老三和王五移开又悄悄移回来的视线里亲了一下莫莫的额头,翻身上了踏雪。
昨日的军事会议既然开完,那么京城就不再需要一个居于最高处的指挥官了,每一扇城门都有自己的守将,每一道城墙上都有官和士卒在驻守,锦衣卫巡视城内,随时准备驰援危急城门的预备队则是顾怀所属,由陈平带着的神机营,而经过短暂训练的青壮们也已经完成了集结。
等到京城保卫战开始,每一个将士都像是齿轮,把这台临时拼凑摇摇欲坠的战争机器开起来--而所有的料都是城外那些将士的性命。
诚然,出城迎敌,放弃城墙带来的优势,会多死不少人,但这世上,许多时候都是到了这种不留退路的境地,才会舍得拼命,短暂不到一个月的训练不可能让京城内集结的这些地方戍卫士卒成为精兵,但顾怀相信只要熬过一次血肉横飞的厮杀,接下来的仗就会好打很多。
骑在踏雪上的顾怀轻轻拨弄缰绳,赶向东直门,他的身后同样披甲,手持大戟与偃月刀的王五魏老三紧紧跟着,但他们没注意到的是,自家将军的心思好像并没落到那片即将到来的战场上,而是不知道飞去了哪儿。
事实上顾怀是在反思,自己这种打仗的风格,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或许和他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有关,这个年代的武将,要么在边境厮杀一个人头一笔军功往上爬,要么是从官转到武职,在军营里打磨很长时间,慢慢摸索怎么训练士卒,怎么凝聚军心,怎么扎营运粮,怎么排兵布阵。
而他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走完了别人可能一生都走不完的宦途,打过的血仗不少,可在军营里待的时间真不长,乍登高位,打仗难免带上些兵力不够时候的冒险习性。
转战苏南,他不求死守,反而仗着天雷,带着一群杂牌骑兵直冲叛军大营;江南平叛,冒着生命危险带着一支骑兵打穿两浙,虽然确实结束了僵持的局面,让祸延两年的叛乱一夕平定,但中途出了任何岔子,他不仅自己得死在江南,还得连累赵轩也彻底与那个皇位无缘。
而这次总揽京城防务,手握近二十万兵力,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国骑兵,在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关上城门死守的时候,他又剑走偏锋,带着二十万大军出城决战。
兵法上说当以奇正居合为重,但顾怀打仗从来都是喜欢用最短的时间,最惨烈的方式,最意想不到的过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下去总会吃到恶果的但只希望不要是这次--他这样想道。
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没被征召为民夫的百姓都在家里锁好了房门,披甲持矛的士卒在肃杀压抑的气氛里巡视,看到顾怀三人骑马而过上来盘问时,王五便会摸出腰牌,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便是这些天军营里一直被议论的那位,士卒们纷纷行礼,然后让开道路,敬仰地看着三人三马赶赴正对着辽人大营的城门。
巍峨的东直门很快出现在了眼前,城墙内靠近城门的区域已经被清空,竖起了各种帐篷,大瓮里煮着沸水热油,年轻的青壮们正将羽箭石头等消耗品运上城墙,背着药箱的大夫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伤兵被送下来,最边缘处,或年轻或年老的妇人女子们拾掇着锅炉与木柴,等着战事稍歇便生火做饭。
这就是国战,京城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城墙外面的不是汉人,是异族,而异族已经打到了汉人的京城,这一战辽国或许还输得起,但如果魏国输了,那么无数的汉人百姓都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骑在踏雪上的顾怀腰背依然那般笔直,但脸上的神情却僵硬冷厉了许多,这种压力他已经扛了很多天,但好像永远不能习惯。
他的视线转向另一边,已经完成集结的三万士卒组成了方阵,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安和紧张,各级将领按照惯例,在主将到来之前训着话,顾怀不难想象连那些将领都会有些悲观,军阵也不可避免有一些混乱和吵闹--但他们依然还是选择了站在这里。
天色渐明,穿着官服的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踏雪旁边,和顾怀一样看着那些即将出城死战的士卒,等到顾怀收回视线,他才开口道:
“其实下官很佩服顾将军。”
穿着从五品官服的年轻官员面相中正,朝着马背上的顾怀拱了拱手:“不是谁都有勇气敢于出城决战的,赢了固然力挽狂澜名垂千古,可万一要是输了,活着要被生吞活剥,死后史遗臭万年,朝中多少人,胆子都不及一个顾将军。”
顾怀没有回头:“大人是?”
“兵部员外郎,任彬。”
“任大人也觉得应该据城死守?我下令出城决战,不过是拿万千黎民的性命去搏一个名垂青史?”
“不不不,”任彬摇摇头,“在下官看来,出城决战,才是唯一的生路,据城死守,谁去守最危险的那道门?退入内城就能得活,谁肯不退一步地死战?二十万兵力看起来是多,但战场输赢,往往就在片刻之间,兵败如山倒,到时候城内人数再多也没有用,还不如趁着兵力完备出城逼辽人出错。”
顾怀讶然回头,仔细地看着这个之前在兵部军议时有些印象,但从未发言的官员:“那之前军议为何不说?”
“一是人微言轻,二是惶恐惜名,”年轻的兵部官员很坦然,“二十万士卒出城迎敌,死的每一个人都会怨恨将军;战事过后,不知多少折子要弹劾将军拿京城无数百姓与天子安危冒险,不是谁都有勇气像顾将军一般站出来力挽狂澜,也不是谁都能将那些名声视若无物我入仕之前,常自号狂士,可遇见将军,才心服口服。”
他笑道:“所谓英雄者,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但将军挺身而出这一月来所作所为,在下官看来,当得起这‘英雄’二字。”
一旁的王五魏老三对视一眼,同时无声地感叹了起来。
这马屁拍得不愧是读人。
“你只是为了来说这些?”然而顾怀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平静。
任彬摇了摇头:“并不是来奉承阿谀,只是此战凶险,或许下一秒就与将军天人永隔,这些话此时不说或许就没了机会;其次,将军怕是还不知道,东直门这段城墙,便是下官镇守。”
他看着顾怀的眼睛:“虽然将军有令,将士出城之后,城门紧闭不开,违者军法处置,但到时候若是事不可为,下官宁愿冒着军令责罚,也希望将军能退回来再图后计。”
说完之后,他拱了拱手,不准备听顾怀的回答,便转身去往城墙,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便会在那里组织士卒青壮在城墙上给城外士卒提供援护,也会在城外士卒死完之后,死守这一段城墙。
顾怀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