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早春时节,积雪消融,天气已经逐渐回暖,住在真定府衙后堂的顾怀酣畅淋漓地练了会儿刀,感受着自己最近壮实了很多的体魄,有些欢喜。
这几年总体来说还是无病无灾,练刀虽然已经不能再进几大步,成为想象中的武林高手,而且现在也不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但多少能让自己更健康一些。
他擦着汗回到卧室,洗漱之后换下了短打练功服,穿上宽松舒适的道服,这种道服形制如同长袍,领袖处是黑边,色彩淡雅素净,比如顾怀这身就是黑白底格,让进入河北后日渐威严的他多了几分随性洒脱的味道。
披散着头发坐到桌前,他随手拿起一旁的卷宗,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说道:“梳个道髻吧,今日不见客。”
自从幕府有卢何统筹,他能偷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样虽然未免有些对不起老人家,但已经年老的卢何却仿佛有无穷的精力,白天处理着数不完的政务,晚上还会偶尔来给他上课,讲讲经义说说道理之类的,倒是全了那师徒的名分。
门口处的侍女顿了顿,走到了他的身后。
顾怀现在在看的卷宗,是昨天司名署送上来的,这个衙门负责管理民户的重新编制,以及军户的逐步改革,工作量简直让人闻之色变,毕竟现在真定地界是实打实的过十万流民,而且这还不是简单的迁徙,是彻底的推倒重建,有多忙可想而知。
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衙门里虽然人多,光各氏的子弟就有一二十个,可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实在受不了了就只能多招人,可现在整个河北都在抢人,那么多衙门分完了各族子弟,自然也要去外面找人,哪儿轮得到他们?
实在也是没了办法,司名署便把主意打到了一个新的群体身上--流官。
所谓流官,便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放到边境的前官员,有些是因为贪腐,有些是因为倒霉卷入了某些政治风波,总之罪责够不上问斩,但又比罢官重,便全家老小一起被发配到了边境吃土。
考虑到靖北伯爷一直以来都是任人唯贤不问出身,司名署长便上了折子,询问能不能从流官中挑选些有才干的官员给他们机会将功赎罪,这份折子先到了卢何的手里,他看过之后颇为认同,挑选了一部分,做了大致的调查后,便送到了顾怀的手里,让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于是流放河北的犯官及其家眷的全部资料便满满当当堆满了他卧室的桌子。
一道人影走到了他身后,拿起一旁的梳子,轻轻束起了顾怀的头发,他鼻子动了动,有些疑惑。
给他梳头的侍女哪儿来的这种体香?
有些熟悉,有些淡雅,像之前院子里开放的梅花,仿佛一缕早春的微风穿透了静谧的空气,不染尘埃。
顾怀的心情莫名平静了很多,他没有多想,拿起了一份卷宗。
“李正,瑕县知县,因纳贿举荐事发,杖一百,罚尽家财,谪戍平山,嗯,不要,贪污受贿的,一个不要!”
他拿起笔一抹,彻底抹杀了这个人东山再起的可能。
“陈识途,汤阴县令,汤阴?不就在临漳旁边么?弃民而走,放任辽人劫掠居然只判了流刑?不要!”
顾怀根本没往下看,一个在异族入侵时把子民和城池丢了就跑的官员,哪怕再能做事,他也不会要!这是个原则问题,这位长腿县令唯一应该感到庆幸的是他被流放时还不是顾怀总督河北,要不然早就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继续翻阅着,一些官员如果只是本人不合格,但随同发配的家眷子弟中,若是有可用的人才,顾怀也会在这种用人之际发个善心,但翻看了那么多卷宗,也就只有几个人入了他的眼。
“张求仁,举荐失当,牵连流放,这个可以试着用一用。”
“卜庐,勾结山匪,欺压百姓这也是个人才,你当官就当官和土匪一起压榨百姓算怎么回事?”
“单弘业,私开银矿,收受贿赂,唉,大魏的人渣怎么这么多?”
顾怀轻轻摇头,一只纤细的手拂过他的额头,将散落的一些头发拢在一起,整齐地向后梳去,动作轻柔,顾怀放下卷宗,下意识想伸个懒腰,然后便撞到了两团柔软,身后的人影手顿了顿,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给他梳着头发。
然而顾怀却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他可不想背上什么骚扰侍女的名声,当看清那张脸后,他才愕然道:
“怎么是你?”
拿着梳子的崔茗看着他,轻轻歪了歪头。
“我还以为是侍女”
“头发还没有梳完,”她说,“发髻要散了。”
顾怀略有些尴尬地坐下,原本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也渐渐清晰起来:那双修长细腻的手,偶尔垂下拂过他脸颊的袖子,还有不时和他后脑撞一下的某个部位
随着一支玉簪插进发髻,这略有些煎熬的过程才得以结束,顾怀咳了咳,感受到她站远了些,才继续拿起卷宗,可下一个名字却引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因为这个人卢何已经召了他两次,却都未曾到幕府报到,换句话说就是继续当犯官也不愿意抓住这可能仅有的机会。
“嗯,户部给事中邬弘方,京官?这又是犯了什么事?”
他继续看了下去,当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呆了呆。
当看完最后一封军报时,夜已经深了,军帐内的李易还未卸甲,他想了想,站起身走了出去。
守在帐外的亲卫把身子站得笔直,头上的旌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李易顺着军营里的道路,一个又一个大帐看过去,确保着这深夜没有人违反军纪。
他一直都有巡营的习惯,这大概是因为他想更了解自己麾下的士卒,在真定一战之后,他手底下的兵变得既多且杂,既有从江南带来的亲手训练的精锐,也有各处收纳、新招的士卒,甚至还糅合了几个将领带来的兵力,他渐渐感觉没办法再做到像真定时一样对军队如指臂使。
所幸这段时日以来的仗都打得很顺利,背靠真定这座大城,就少了很多顾忌,他将三万兵力兵分三路,左右两路清扫地方,自己居于中路沿新乐、定州一线北上,一路攻城拔寨打着硬仗,如今终于到达了唐山。
打到这里,离一开始和伯爷讨论的那三个军镇便已经不远了,这些时日与辽人骑兵的交锋也越来越频繁,那些骑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不遗余力地拖延着大军北上的脚步,妄图把他们彻底拦在唐山以南。
但还是那句话,在没有如同魏国一样成批制列装火枪,或者寻找到破除火枪阵型的办法之前,辽人在野战上的优势已经被完全抹平,在完全不露出任何破绽的李易带着大军步步为营之下,防线一推再推,已经推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一切都系于接下来这一战了。
轻轻地对着同样在夜间巡视的军纪官点了点头,李易在交错的营帐间站定脚步,这个城门卒出身,一点一点靠着战功爬到如今位置的将领,抬头看着漫天星空,久违地有了那么一丝不安与紧张。
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伯爷希冀的那个人么?明日或者后日开始的这一战,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四万魏军步卒,进攻囤积了两万精锐骑兵的三个军镇,这样规模的战争,这样影响深远的厮杀,最终的赢家,会是自己么?
如果输了
不,不能输!伯爷在后面看着自己,四万将士在看着自己,整个河北,整个大魏,有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
李易看着星空,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