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发誓,她一开始没想过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的。但当两位内门长老加入这个计划之后,一切便已经变味了。
为了尽快推动地脉网的铺陈建设,“九州列宿筹划”的究研,司长老亲自动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沓无论是谁来查阅都无法从中挑出半点刺来的章程,自己递交后自己批了;持剑长老在解决了手头上的除魔任务之后,将本次外门大比的嫌疑人全数移交给了执法长老,又让自己的亲传弟子湛玄暂代其职,自己则带着刚收不久的入室弟子令沧海施施然地驾临了天经楼。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如今内门之中除宋从心以外的另外三名亲传弟子,也便是宋从心未来竞争首席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目前内门中声望最高、修为最强的第一人乃是持剑长老的亲传弟子湛玄。其道号意味“湛湛然之玄色”,完全是个剑痴的持剑长老曾经说过,自己的这位亲传弟子宛如一柄玄若冥冥夜色、出鞘寂然无声的宝剑。宋从心只在外门时远远地见过这位师兄几次,那是一位喜着玄色衣裳、总是低垂着头颅与眼帘的青年。和行事大气张扬的持剑长老不同,这位师兄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安静,一如持剑长老对其的点评。
其实,不管是内门还是外门,宋从心对这位“内门第一人”的名号都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因为年轻的小师妹们对湛玄师兄的讨论总是经久不绝。据说,这位师兄不仅容貌清俊雅,性情也相当温和体贴。他修行的是一柄通体漆黑的死生之剑,骨龄不过百岁,如今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了。
这位湛玄师兄,可以说是宋从心下一阶段晋升“内门首席”时的最强竞争对手。唯有胜过他,宋从心才能夺得“内门第一人”的称号。
宋从心在确定自己“正道魁首养成计划”的过程中也曾感慨过,这位师兄身上的记忆点实在太过明朗,无怪乎能从群英荟萃的内门脱颖而出,成为无数师弟师妹憧憬仰慕的对象。能否真正战胜这一位,宋从心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而另外两位亲传弟子与湛玄相比起来,名望与声势便要稍逊些许。一位是掌泉长老的亲传玉珠师姐,一位是诲明长老的亲传平心师兄。
印象中,这两位亲传弟子似乎都是不喜争端、行事低调之人。其中,宋从心听闻玉珠师姐心算能力过人,本身修为境界不算高深,但耳目灵敏,对度量衡有着绝对权威性的掌控。至于平心师兄,据说是一位非常讨诲明长老喜爱的弟子,是一位信奉“中庸”之道、给人以老好人印象的翩翩君子。
平心师兄在内门中的人缘很好,不管是师弟师妹有何困惑,他都会相当耐心地指教。而这位师兄修行的乃是偃甲机关之道。
……说句实在话,不管是珠算还是偃甲机关,基本都已经超出宋从心的知识范畴了。
就算有朝一日宋从心真的与这两位竞争,宋从心也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打败他们。这修行的道统都不一样,如何分出一个高下?
所以,目前宋从心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内门第一人”湛玄。
不过……金丹期啊。唉,真是,道阻且长。
宋从心正对此感到绝望,却没想到,事情很快便迎来了转机。
“从今以后,你的修炼方式恐怕要进行一些改变,不能再遵循传统修士的方法了。”
宋从心第一次去明尘上仙那边报道之时,明尘上仙遵循了修真界师长们一贯的传统,为自己的弟子摸骨探脉——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按理来说,修真界招收弟子最先应该注意到的基础便是弟子的道体以及根骨。一个人根骨的好坏往往决定着这个人的修为上限,看这人是有望成为修真界中的中流砥柱还是彻底泯然于众,但无极道门不同,长老和掌门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虽然无极道门也设立了参与外门大比的基本门槛,但宗门只要求了骨龄和最基本的“入道境界”。实话说,那个标准是真的不算苛刻,就连宋从心这种二十多岁才进开光期的边缘人都能达标。真正苛刻的反而是后面两轮,问心路考验的是悟性以及意志,团队任务考验的则是弟子的道德、品行、智慧、随机应变能力……单从这点来说,无极道门的内门考核之所以被人诟病“苛刻”,大概是因为宗门追求的是大众本不在意的东西吧。
宋从心正胡思乱想着,明尘上仙却已经结束了探脉与摸骨。他沉吟许久,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宋从心不明所以的话。
明尘上仙没有故意藏话而让弟子忐忑揣测的习惯,因此他说完后便仔细地给宋从心解释:“徒儿应该知道传统修士纳炁的蜕变过程吧?”
宋从心颔首:“最初,引气入体,气脉生灵,此即为‘开光’;气聚于丹田,可成气海,凝练如丸之时,便是‘金丹’;待得金丹蕴养入神,化灵而出,这便是‘元婴’;元婴继续纳炁,直至衍化分出,既为‘分神’;分神散而又聚,复归于一,便步入‘合体’;千锤万炼,灵肉超脱,便是‘大乘’。”
“不错。”明尘上仙肯定了宋从心坚实的基础,“但是,孩子,你应该能感受得到,自从融合山主之心之后
。你的丹田气脉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虽然你坚守了自己的意志,没有彻底被地脉同化。但传统修士的修行方法,已经不适用于你了。”
宋从心闻言便是一怔。明尘上仙却是握住了她的手,摁住了她的脉搏,阖目道:“来,凝神静气,内窥腑里。”
宋从心依言照做,她闭上眼睛,在明尘上仙的引导下“内视”自己的丹田。耳边传来堤坝决堤时的洪流声响,那是血液流淌被放大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片混沌中下坠。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便窥见站在荧荧之光中、身影虚浮如雾的明尘掌教。
“来,孩子,你看。”明尘上仙对她招了招手,指着下方。
宋从心缓解了一下“内视”的不适感,她转换灵视朝下方望去,只见下方氤氲着白雾般的灵气之海,宋从心知道这是自己的“丹田”。但是让宋从心觉得怪异的是这片气海竟成漩涡状不停地朝内里汇聚——这很不正常,因为她本身还未结丹,灵气在她的丹田中应该是处于溢散的状态。
而真正让宋从心愣怔了的,是她的气海中央居然有一团深蓝色的光芒。她凝神望去,仔细看了半天,才有些踌躇不定地道:“那是……树?”
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个物事,它看起来就像一颗枝叶泛着湛湛荧光的蓝色珊瑚树。
“是的,一棵树。”明尘上仙颔首,摸了摸宋从心的头,哪怕灵识没有触感,他依旧这么做了,“那是你的‘无根树’。”
道家的修行之路上,修士会以无根树喻之为人。人之生机气脉便如同树的枝干与叶,但人脚下无根,故而说人是“无根之树”。然而修士修炼是需要从自然中吸纳灵炁的。因此,“炁”便是环绕在修士身旁,无处不在的“根”。
“我辈修士寻真问道,所求不过是通达天意,感悟自然。”明尘上仙温和地说道,“对于绝大部分修士而言,他们需要极高的悟性、一定的天赋,花费漫长的时光与岁月去和自然共处,才能逐渐建立起通达天意与自然的桥梁。但是拂雪,如今的你越过了这一步,自然将你视如己出。”
从此以后,宋从心不必再像其他修士那般苦心磋磨,通过大量的撄宁与坐忘去感悟那一丝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灵光一现。
她的修行之路将畅通无阻,再无瓶颈与障碍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山主的传承于你而言,是祸患,也是机缘。若为师没有猜错,那山主之心,应当是一件‘缄物’。”
原本还在发愣的宋从心听到
了某个令人无比在意的词汇,她猛然抬头,却看见明尘上仙神情虽平静如故,眉宇却似乎蕴藏了一丝悲哀的愠怒。
“缄物,可令人一步登天,也可令人万劫不复。但身为师长,为师情愿你没有这份机缘。”
明尘上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述说。
宋从心在明尘上仙的注视下不禁垂首,看着下方漂浮在灵气之海中央的无根之树。她有些惶然地想,明尘上仙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她冲动鲁莽地融合了缄物,知道她全然不顾以后的抉择,知道……她的诅咒根本不可能“治好”这件事。
附着于灵魂上的那种苦寒,并不会随着修为的精进与心境的提高而淡化、痊愈,它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在。
哪怕宋从心有朝一日成为了大乘期修士,敢于苍天比齐,她也无法摆脱这种附着于神魂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的冷意。
自此一生,她都将怀中抱雪,寒骨前行。
身为师长,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子在最稚嫩的年纪做下这种令她痛苦一生的鲁莽之举,明尘上仙又怎能不痛心?
宋从心有些无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解释,然而她在识海中翻遍了所有的理由与借口,最终却依旧只能沉默。
“为师没有怪你。”明尘上仙道,“为师只是痛心。”
是啊,她知道。宋从心微微颔首。这是她选择的路,虽然痛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师尊会为徒儿痛心,这便已经够了。”
宋从心忍不住微笑,她也不知道为何,这分明是一件沉重悲痛之事,但听见明尘上仙这么说,她其实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