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虽无风,但却有种阴森之感,深色厚重的床幔将皇上已经枯瘦的身体半遮掩,他垂在床边的手指,如同干瘪的树枝。
嵇勤能感觉到,他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德成冷冷道:“奴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奴才虽然命贱,但也知道报答皇后娘娘。”
“大皇子您觉得,奴才不该这么做吗?”他目光像条潜伏在潮湿处的毒蛇,嘶嘶出声。
“大皇子您可知道,皇后娘娘当年如何苦楚吗?她拼着命才带着您从这宫中离开,从阎王爷手里把你的命抢了回来……”
他神色间有掩饰不知道怨恨:“您怎么就不听娘娘的话呢?为什么要忤逆娘娘呢?娘娘……都是为了您好啊!”
嵇勤双手在袖子中紧紧攥成拳,他失态地冷呵:“你有什么资格来询问我?”
“是,奴才胡说了……”德成语调阴柔压抑:“奴才是忧心娘娘。”
嵇勤勉力让心绪平静下来些:“当年之事,我的确不知全貌,不过今日之事,你毒害天子,无可推脱。”
“那大皇子您现在便唤一声啊!将奴才拿下,当场杖杀!哈哈哈哈!奴才这条命,也算是报答皇后娘娘了!”德成丝毫不惧,反而癫狂而笑,手指着外面,等着嵇勤开口。
嵇勤站在原地,喉咙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一样,沉重哽住吐不出一个字来。
若他现在将德成拿下,那他身后的皇后……
德成似乎看出他的犹豫,站在那儿也不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忽地,床上的皇上发出痛苦的低哼声。
他已经几日都没有意识了,竟是在此时有意识了!
面对嵇悯询问的目光,德成讥讽地道:“这仙人的东西是好用,没想到还能把皇上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他上前几步查看皇上的情况,皇上似难受得厉害,脖子拼命往上抻着,弓成个奇怪的角度的,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可德成却没有半点要伸手伺候,他手揣在宽大的内监袖袍里,躬身冷冰冰地打量。
嵇勤心头一丝不忍,想上前照顾,却被德成挡住:“这儿有奴才伺候就行了,大皇子您远着些,小心脏污到您。”
“你!”
“大皇子恕罪,奴才这是奉了娘娘的命令,您身子弱,还是回去歇息吧。”
嵇勤立在原地,闭门长叹,忽而转身离去。
德成面向他的背影,再次畏缩下去腰身,变得和从前一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嵇勤回到自己宫中,将所有的宫人都遣了出去。
他枯立于殿中,半晌,猛地将桌子上一本抄写好的佛经,一一撕毁,一地破碎的纸片没让他心中半分安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过往曾经,可他们竟是因为都要加注于他身上,还如此的理所当然!
嵇勤并非不清楚当年之事,这些年他鲜少从皇后的口中听到,幼时他甚至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印象。
回宫后,各种声音都传进他的耳中,有意的无意的别有用心的,嵇勤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可父皇对自己……
嵇勤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对自己这般亲热,让嵇勤心生疑惑又不知所措。
可当年与母后之间的事情,虽让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但嵇勤依然觉得,是父皇错了。
但虽然是父皇错了,可嵇勤却依然觉得,母后不应该如此行事,可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又会怀疑自己,那母后应该怎么做,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这好像一个无解的循环,嵇勤觉得以自己的阅历与开悟,无法看得透彻。
嵇勤很想知道嵇悯是怎么想的,但每每想到母后对他的所作所为,嵇勤又开不了口。
因为在嵇悯那里,母后是错的,这到底怎么样才能说清楚?
父皇不应该那么对母后,而母后不该那么对嵇悯,但谁又能改变什么?
皇上不会有错,难道坐上了那个位置后,便不会有错吗?
可即便身处高位,一样会被怨恨,德成错了吗?难道他当年就该被杖杀吗?他的命就贱吗?
佛语:我今亦是人数,众生皆于流转也。
众生本不该有异,可这世道间,从不是这般,母后如此盼着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如果自己如她所愿,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