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礼来到三爷家,刘三爷坐在屋前的小场棚里,小方桌子上两样蔬菜:酱水闷角子番瓜,大椒炒茄子。还有一小碟子盐炒黄豆。小酒盅子早已斟满了酒,见忠礼到了,对着前面的秀萍家喊道:来兄,把炒苋菜端来。又对忠礼道:坐,今个晚上没事,爷儿俩吃两杯。虽是大伏心里,但西风刮在人身上凉爽爽的,初七八的月亮也算亮堂,三爷道:有月亮就不用点油灯了。忠礼坐下,来兄端来苋菜,三爷问道:你二姐呢?来兄道:二姐晚饭没吃,在床上哭呢。三爷道:你叫她起来,就说赵三哥在我这里呢。不一会儿秀萍过来,轻声地对忠礼道:三哥来了。忠礼嗯了一声,三爷道:拿个凳子坐下来。秀萍去屋里搬个小板凳,坐在三爷旁边,刘三爷端起酒盅对忠礼道:三爷我是畅快人,有话就直说了,二丫头打蒲黄回家就哭哭啼啼地,她妈来找我,说是今个儿有人说你们闲话的,其实我也是一肚子数。忠礼端起酒杯,说道:三爷敬你。两人干了酒,三爷斟上,忠礼道:其实……三爷打断他的话:你把我话说完,按我们农村规矩礼,不作兴把自家的闺娘往人家怀里推,也不是说二丫头嫁不出去,可是二丫头的心事,我看得出来,她是什呢事摆在肚子里,不愿意说,上次她回亲的时候,我就晓得她心里打的小九九了,我也知道你一直把她当妹妹看,你们两家也沾着亲,走得近些也是情理上的事,承情你这几年帮扶她家不少,三爷跟你再吃一盅。两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爷道:吃菜。秀萍拿起酒壶,各自倒满酒,三爷又道:俗话说,舌头没得四两重,压在人身上有千斤,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人呢,二丫头也二十岁的人,老大不少的了,也要顾个名声,今个三爷就问你一句,你如若看不上二丫头,我们就收拾起,以后你们就不要来往,我们也张罗着替她说门亲事,嫁人了事。忠礼道:三爷,其实秀萍妹妹本分勤快,我哪能看不上呢,只是岁数上——三爷忙说道:岁数大些怕什呢,十岁八岁也不算太大,我替你把话说得了,你是自己嫌自己岁数大,又有个侠子,怕连累我们二丫头,这些我们家二丫头她情愿的。刘三爷自顾自端起杯子干了一杯,斟满,又道:撂句话给你,我和她妈不反对你们相处,不图别的,只图本队里以后好照顾照顾她们一家。忠礼端起酒盅,敬了三爷,拿过酒壶,先给三爷满上,然后自己斟了,端着酒盅站起来,对三爷道:三爷,尽在酒中,先干为敬。几杯烧酒入喉入肚也入了心,忠礼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满腔热血涌上心头,再斟,再敬三爷,三爷站了起来说道:酒吃多了,头有点晕,先进屋睡会儿,二丫头你帮三爷碗筷收拾一下。忠礼欲扶三爷进屋,三爷连忙摆手:不要,我自个儿进去。
繁星点点,月色如银,蛙声四起,凉风习习。秀萍端起三爷的酒盅,道:三哥,我想喝酒。忠礼道:喝吧。秀萍抿了一口,还未咽下,便呛得咳了起来,忠礼道:快吃筷菜。秀萍收拾了碗筷,把剩菜端回家给两个妹妹吃去,忠礼站在路口等她,秀萍回到路口,对忠礼道:三哥,我送你回去。两人踏着月光,沿着沟浜小路向北而去。
刘三爷哪里睡觉的,站在窗户口,看着他们一起离开,估摸着走远了,遂撑船去了荡里。
忠志从大队部回来,赵家人早已吃了晚饭洗了澡,团坐在小长桌上乘凉,赵妈妈问道:晚饭吃过了?忠志垂头丧气地回道:没吃呢。赵妈妈道:幸好盆里还有碗粥呢,想倒给猪的。便对旁边的小丽说道:去装给他。小丽坐在桌子上正用蒲扇给大牛兰拍打蚊子,没好气地回道:自个儿不会装呀,这么大人了,还要人服侍。赵妈妈对怀里的美道:你自个儿扇,奶奶去装粥给你四爷。赵妈妈下了桌子,去锅屋装了粥,忠志站在那里把一碗粥喝了。赵妈妈道:还有一碗呢,刮给你?忠志道:不吃了。赵妈妈道:这么大人,一碗粥就够了?何小丽道:鸭子不吃瘪稻,肚里有食。忠志本就心情不好,又遭小丽挤兑,便生了气,大声道:死南屋睡觉去。小丽也不着气,说道:我们用不着你撵,本就打算去睡觉了。便抱起兰,搀着大牛去南屋。士英见小丽走了,便喊住她:她四妈,等等我们一起走。又对忠仁道:屋里热,你凉到下半夜再去睡。说完欲去搀翠,翠正打着瞌睡,两眼睁不开,嘴里嘀咕着:我要跟奶奶睡。赵妈妈道:你娘儿俩先走,她就跟我睡。士英等走后,赵妈妈对翠道:你先跟姐姐去睡,奶奶再凉会儿。翠道:我不想睡觉,我要再玩会儿。赵妈妈道:你刚才不是充盹的吗。忠仁道:瞌睡虫被她妈吓跑了。赵妈妈道:那就随你。又对巧道:你五爷呢?怎么没听他说话。巧道:五爷澡没洗就去三爷房里睡觉了。赵妈妈随口骂了一句:遢死了。
忠志问妈妈:三哥呢?大哥忠仁答道:要刘三爷喊去喝酒了。忠志道:刘三爷怎么想起请他喝酒。赵妈妈道:哪个晓得。忠志向大哥要一支香烟抽抽,大哥道:身上没带,怕你大嫂说,妈房里有包呢。便叫巧拿去,赵妈妈道:看你出息的,吃个烟都怕女人,你嗲吃一辈子烟,我也没管过他。忠仁笑道:你说是没管过,不过嗲也不敢在你面前吃香烟,嗲也怕你。赵妈妈道:男人没得个女人管着还上天呢。巧拿来香烟,兄弟俩每人一支,火柴点着,忠仁道:今个儿怎么想吃烟了?肯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回来时就见你垂头丧气的。忠志吸了口烟,吸的有些猛,险些呛着,咳了一下说道:下午去公社开会了,大队领导班子调整了。忠仁道:怎么?把你退下来了?忠志道:退倒是没退,公社祁记调走了,新来的记姓叶,五十多岁,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这个人说话刚强呢。忠仁道:公社记换就换去,反正又轮不到我们做。忠志道:他上任还不到半个月,就调整各大队领导班子,这回好像是一刀切,红卫兵上来的都架空了。忠仁道:我们大队呢?忠志道:李支和章卫国都退了,向阳当了一把手,郭爱民做了大队主任。忠仁问道:那你呢?忠志道:暂时是副支,看这个形势,过个一年半载也要退下来的。赵妈妈道:不当就不当,不当干部也不会把人饿死的。忠志道:妈,你不晓得。赵妈妈道:妈过过的河比你走的桥多,乍乍的没权没势了,心里头不扎实。忠仁又递给兄弟一支香烟,自个儿烟对烟又点上支,抽了一口,说道:先干着再说。忠志道:也只能这样了。忠仁又问道:什呢时候宣呀?忠志道:明天上午开大小队干部及全体党员会。忠志长长地叹了口气,赵妈妈道:不要懊遭了,当不了干部,懊出病来是大事,你们不是会说那句话呢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兄弟俩笑了起来,忠仁对忠志说:下河边洗个澡去睡觉吧。
忠志洗了澡上岸,对赵妈妈说道:三哥还没回来?忠仁道:估计跟刘秀萍在一起呢吧。忠志道:三哥也该再找一个了。又对妈妈道:妈,你去睡觉吧,我们走了。赵妈妈站在路口目送老大老四的身影,又转身向北望去,见不着老三的影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操不完的心。忽然想起鸡窝门没关,匆匆向鸡圈处走去。
赵妈妈关好鸡窝门,上了锅屋。里锅里还有几瓢温水,遂用水瓢舀到木团桶里,又加些冷水,洗了澡,穿好衣服,复又坐到小场桌子上乘凉,用蒲扇拍打小雪四周的蚊子,想着忠礼,也巴不得刘家二丫头嫁过来,省得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想着四儿子,干部当的好好的,一声退下来,他又能做呢?从未做过田里头生活,罱泥筑渣,他哪曾吃过半日的苦。不知不觉眼睛竟湿了,正是:世间父母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又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忠礼回来,遂抱着美进屋睡觉了。
第二天,赵妈妈早早起床,便见忠礼挜了蒲回来,赵妈妈问道:起来这么早的?忠礼道:今个儿还要下荡打蒲黄呢,所以早点把蒲挜好,忠信巧等着做包呢。赵妈妈又问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忠礼答道:我回来时,你西头房还没熄灯呢。赵妈妈道:是不是跟前面你大姑家的小二子在一起的?忠礼答道:嗯。赵妈妈道:多晚叫她来我家吃顿饭,妈杀两只小公鸡。忠礼道:她不好意思来的,过些日子吧。赵妈妈未置可否,径自去忙她的家务活。庄子上空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人们忙忙碌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转眼到了开学的日子了,忠信巧早早吃了早饭,要了籍费,搬着板凳上了学校。忠礼喊醒美,穿了衣裳,赵妈妈问道:这么早把她喊醒做呢?忠礼道:带她上学校去。赵妈妈道:她才多大啊,就上房念了。忠礼道:都七岁了。赵妈妈道:她逗年根,满打满算才五岁半,再说小五子他们八九岁才上的学。忠礼道:她在家里让你操心,我把她带着,不是让你省心嘛。赵妈妈道:我没把她带这么大。赵妈妈还是没能拗过儿子,美吃了早饭,欢天喜地蹦蹦跳跳,搀都不用忠礼搀着,自个儿前面走着。路过秀萍家屋山头,秀萍早早地站在路边等着。将手缝的新包挎在美的肩膀上,然后又理了理美身上的衣裳,笑着说道:上学校听老师的话,听爸爸的话。忠礼轻声地对秀萍道:行了,我们上学去了。两人四目相视,会心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