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朝廷体制混杂了辽金的异族风尚、唐宋的汉儿承袭,额外添加以武夫当权难免的、急就章的零碎。这第三项里的多数,是皇帝本人隔三差五拍脑门的结果;而负责调和鼎鼐、梳理大政的,又是个虽读圣贤,却没什么历史包袱的契丹人。
实事求是的说,不少人觉得大周朝廷仿佛草台班子,倒也未必说错。新朝建立得仓促,制度的完善需要时间,所以目前为止,整个军政体系中的职责区分并不严谨。
另一方面,新朝建立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是草莽武人。草莽武人又在皇帝的优容下掌控了军政和经济上巨大力量。所以大周建立数载,从来不似史上那些汉家王朝一般休养生息,反而不停地生事。
奇怪的是,这一桩又一桩的闹腾并没有引起朝野的反对情绪。每次闹腾以后,还总有人欢欣鼓舞,大肆庆祝。
郭宁这一次进入中都大兴府的时候,依旧骑队奔腾如龙,旗帜迎风招展,他如往常般愉快地沿街挥手,接受了百姓们的欢呼。
尽管高丽国的局势变动并不似在外宣传的那样,出于高丽国的权臣怙恶不悛;尽管郭宁其实挺厌倦这种外在光鲜的形式,但这些仪式是有必要的,本身也是不断奠定新王朝正统地位的一环。
回宫以后,郭宁直奔仁政殿内,会见朝中两位宰执和枢密使、三司使、御史等参知政事的,并陆续召见各部尚、侍郎。他一口气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清理了最近的急务,接连下了许多诏。
待到黄昏时分,郭宁又赶到自家在皇宫外的府邸,也就是先前那座紧靠中都城墙的都元帅府。
有关军务机密或者境外开拓的具体事宜,郭宁在这里安置了一套专门的班子加以汇总。在皇帝直接处置之前,并不会立即发送到朝堂乃至尚省这一层级。
素日里郭宁有事没事,都会到这里转一转。此刻他离了皇宫,又到这里,正遇见院落里食物香气扑鼻,开饭的时候到了。
郭宁应付好一阵公务,肚里早就饥饿。他常和部下们一起吃饭的,也没什么机会,当下快步走到厨子身旁,看看他扛来的食盒,打了饭。
他抬手往碗里浇了勺肉羹,猛扒了几口饭,才往厅堂深处去。他已经换了日常起居的袍服,厅堂里有大吏赶着出来吃饭,因为从暗处出来,没看清他背光的身影,随口便吩咐道:「在外头吃完了再进去!」
郭宁应了声,便站在屋檐底下大口猛吃,须臾把一碗饭吃光了。侍从问道:「还要再用一些么?」
郭宁摸了摸肚子:「阿函刚才派人说,已经留了饭。这会儿吃多了,待会儿吃不下岂不尴尬?就只一碗够了!」
说完,他把碗筷放回厨子身边,再迈步折返。
陆陆续续出来的吏和官员们这会儿都认出了他,纷纷行礼。有人顾不得吃饭就直接跟上来,郭宁挥了挥手,示意莫要如此。
他站到开阔的厅堂中心,眼前便横排开十几张数丈长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层层叠叠的卷宗。这些卷宗分别对应着大周的各路驻军,并及在国境以外有特殊目的或利益的焦点所在。
这阵子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堆放高丽国情报的大桌。桌上最新的一份情报,带来了崔忠献的死讯。
按照即将公布到朝堂的正式说法,高丽国的政坛在半个月前,爆发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动荡。起因是风烛残年的权臣崔忠献突发奇想,要在高丽国的王宫之前观看马球比赛,可他又偏偏在马球比赛的赛场上寿终正寝。
崔忠献一死,本来被他强力压制的高丽国的武大臣们当场就疯了。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举办马球大赛的球庭转眼就成了修罗场,杀伤很快又蔓延到了整个开城,还牵扯了流离在高丽的契丹人在内
。
一整天的乱局下来,有名有姓的高丽贵胄不知道死了多少。幸运的是,此前遭郭宁贬谪的前任南京留守尹昌,这时候正带着一支商队在开城公干。尹昌在乱局中历尽艰辛,保下了高丽国的国王王晊和崔忠献的长子崔瑀,并且安排得力人手,带着这两人从开城脱身,到汉商聚集的礼成港落脚。
崔忠献活着的时候,怎也是一方豪雄。此君站在高丽国的海商背后,在海上贸易也有相当影响力,数年来,他所控制的高丽政权与大周合作多于对抗,很多时候还隐约有些联手的默契,不能把好处都让南朝人拿了去。
如果站在人情和常理的角度,大周没有理由向高丽动手。可惜国与国的关系,讲究的只有利益,别无其它。大周在嘴上的仁义道德唱得再响,落到实处的作派可顾忌不了太多;其间的冷血和残酷,也与武人集团们在草莽时的火并倾轧并无不同。
大周的武人集团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就如一个不断成长的巨兽,需要不断吞噬以填饱肚子。而崔忠献既然选择压制与大周的合作规模,就等于自家非得站到巨兽的血盆大口之下,从此只有一条绝路可走。
亏得郭宁虽是武人,却非战争狂魔,他已经在不断压抑军人集团使用大规模武力的渴望。否则高丽迎来的尸山血海,就不仅限在一个马球场里,死得也不止是一批武臣贵族了。
以崔忠献为首的这批人物早就被人厌弃了,一旦死去,就毫无价值。尹昌虽退到礼成港,却留了几个高丽班贵族维持开城局面,而臣们上台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去紫燕岛,迎回了前前任的高丽国王王韺。
这位国王是王晊的叔叔辈,早年在位的时候年轻气盛,和崔忠献矛盾极深。于是他拉拢了十几个武装僧人在宫城里埋伏,以赐酒食的名义将崔忠献引入之后,暴起袭击。
当时崔忠献察觉有变,仓皇向王韺呼喊求救。王韺当面关上门户,把崔忠献堵在外头。奈何崔氏的党羽极多,都房六番私兵闻讯后纷纷进宫捕杀僧人,并旋即废黜了王韺,将他放逐到了海岛上。
崔忠献执政的二十年里,高丽的王姓宗室们在各处海岛和开城王宫之间走马灯似地来回,倒也不多王韺一个。
数载以后,曾有崔忠献的部下进言,说王韺一家在海岛上每年只有六石米的供给,过于困窘。结果崔忠献怒斥道,要不是我心善,这一家人早就掉脑袋了,现在我回想当年被袭击的事,还觉得毛发尽竖哪!
由此可见,王韺和崔氏的关系着实势不两立。高丽的班贵族们迎回此君,颇显他们推翻崔氏弊政,另起炉灶的决心,之后大周的力量全面渗透高丽再也不会受到阻碍了。
尹昌也就更加安心地把王晊和崔瑀扣在手里,发询问中枢该怎么处置。
一个被废黜的国王、一个满门皆死的副枢密使,放在高丽国最好的下场不过流放,运气差点,立刻就要身首分离。但若大周将之掌握着,说不定有奇货可居的好处,亦未可知也。
「派一队人去礼成港,客客气气地把王晊接来。封个虚职,让他在中都住下。」
郭宁信口吩咐一句,顿了顿又道:「崔瑀也好好安置着。不过,此人不能放在中都……益都可以。然后,让左右司派可靠的人盯着崔瑀,嗯,帮他疏导疏导心中的郁闷。」
「遵命。」立时有吏站到旁边,将之记录下来。
高丽国的局势如果能迅速稳定,对大周的好处会很明显。且不谈青瓷作坊之类,或人参、药材、香油之类的高丽本地特产,这个国家能提供给大周的最重要的资源,其实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