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药谷其实离得不算远,与天下的计划也勉强算顺路。她最开始离家的时候并不喜欢毒啊巫啊一类的东西。人不怕丈八壮汉,却怕鬼魅幽灵,不怕刀剑无情,却怕毒粉无形,因为怕,故而越发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好像逐渐出了个不成的规矩——不论你是什么出身,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后来她遭夜鸦迫害,断了右手,蛊毒缠身,对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更是恨之入骨。再后来在常清的带领下她认识了陈朵,难得生出点迷茫。尔后与鲜参蚩离和娆疆的一众阿郎阿娅相识,自然也恨不起来了。 她学会了尊重别人的门派和专长,只是仍旧会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蛊毒一类的东西。哦,还有就是,在应何从一路在她耳朵边上念叨乱七八糟的毒啊蛇啊的时候,会感到有些头大。 他们快要到大药谷的时候,是南方梅雨季开始前的最后一个晴朗天,阳光好的不像话。 大药谷如名字所示,是一座山谷。四周是高耸的山岭,从山顶融化的雪水顺着山脊一路流淌汇聚成小溪,途径山谷,与奔涌的地下水源一起在山谷最低处形成一汪泉水,这些溪流继而会继续往低处走,最终在山脚留下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因为四周山势高耸,大药谷的从山谷到四周山顶植被物种多样,山谷中心的药庐中更是种植着大量的奇珍异草。 虽然应何从是个不靠谱的,但是大药谷医者仁心、世代悬壶济世倒是真的。药谷一共也就一百来号人,平日里都会定时给山脚镇子里的居民问诊。他们声名远扬,平日里来求医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大药谷的布局因此也很简单,种植药草的药庐、给学生授课的讲堂、为病人问诊的诊室、病人和药谷人员的居所…总的来说,大药谷由最中心的泉水向外一分为四个不同的区域,各司其职。 应何从带着天下走进这个山谷时,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落下一阵斑斓透亮的绿,他上一句还说着自己本来打算逃学出去好好玩个一两个星期再回来,哪知道第三天脚刚踏出大药谷就遇到天下,舍了他快乐的假期回来云云,下一秒就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爷子喊着「孽徒」、「还敢逃学」给揪起了耳朵。 天下朝老人家善意地笑笑,表示不必在乎自己这个外人,请尽管管教不学无术且随意逃课的应何从。 应何从被嗷嗷叫着揪去了学堂学药理药方,天下则心情舒畅地被请去了问诊室。她走过郁郁葱葱的植被,闻着药材被煎的微苦的水汽,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百草堂。天下并不讨厌药味,有时听着药草在小锅里被煮的咕嘟咕嘟翻小气泡的声音,她甚至觉得安心————直到应何从叽叽喳喳地奉着他老师「尽好地主之谊」的嘱托把她带到离药泉最近的一间小屋,“你瞧天姐,这是离药泉最近的一间屋子,采光风景都倍儿好!”他满怀期待,“你看这血能不能…” 他那「能不能给我一壶」的心愿还没说完,天下就捂着鼻子被呛得开始咳嗽,一股辛辣的刺鼻气味呛尽她咽喉,“你…咳你这儿是不是种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应何从有些懵地「啊」了一声,不过说到毒他倒也不困了,撸起袖子指向紧邻药泉东北方向的药庐,药庐里既有罕世难寻的药,也有稀奇古怪的毒,毒药毒药,毒与药本就是一家。应何从如数家珍地把药庐里的稀奇毒草给天下从一列到十,直到天下一巴掌呼上他滔滔不绝的小嘴儿,“咳咳……那些毒药味道…太大了。” “大?“应何从后知后觉地挠挠脑袋,事实上,作为大药谷独一个的另类,药庐里大部分的毒药都是他帮着打理的,这里面只有少部分的植物凑近闻会有味道,其中三成味甘,三成味辛,四成味酸,没有一样是会味道大的让人咳嗽的。 那个姑娘只是捂着鼻子,她垂着眼眸,瞳孔像一眼看不到底的药泉那样深邃,她只是淡淡地说,那是个不值一提的后遗症。 天下没再多说,应何从也没再多问。他闭口不提想要天下一壶血的事儿,只是给天下引到了离药庐最远的一间小屋。 而她看着那间屋子花瓶里第二天多出来的一簇黄色的小野花,一时间有些忍不住笑。 在那之后天下就有意识地避着药庐了,但药庐这个词很快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 第二天应何从又厚着脸皮找过来的时候顺嘴提起,负责看管药庐的两个弟子不知为何突然晕倒,浑身僵直。尽管他们的心跳和脉搏都还在,但是那两个弟子却像两尊石像一样,肌肉是硬的,骨头却是仿佛是脆的,令人好生觉得奇怪。 “师公师伯都去会诊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出现过,真是奇怪的很。”应何从没心没肺地瘫在椅子上和天下唠嗑,“不过以我们大药谷的医术,肯定过几天就能医好,用不着瞎操心。要我说,指不定是江月和山洋吃坏了东西,最近菌菇上市,蹦出个奇奇怪怪的症状也不稀奇。” “说

起来,天姐你的鼻子好点没?” “右手的经脉在一点点好转,按照老先生的药方和针灸,应该再过一个半疗程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天下喝完杯子里被熬的奇苦无比的中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擦了擦嘴,大概是应何从仍然没有放弃想要从她这里讨到西楚药人的毒血的念头,加上她武功又好,「天姐」这个称呼就被他理所当然地冠名在天下头上,“但是鼻子和以前一样还是老样子,一靠近毒草毒药就还是会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吃坏了东西」,嗯,本来大药谷的各位老师傅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第三天,六位去会诊的师公们也如同那两个小弟子一样倒下了。 浑身僵直,无知无觉。 “二、二师伯!!”那天在诊室例行给天下针灸的时候,闯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弟子。 “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身为医者,我们是最不能慌乱的人,自己都慌成这样,怎么去面对患者?” “可、可是二师伯,江月和山洋今天早上死了!!”那个小弟子抹一把眼泪,“今早突然就没有心跳和呼吸了!” 这一声「死了」,着实是把本来被师傅拉过来听课学针灸、但其实心思已经开小差开到山外面的应何从都惊着了。 “何从,你帮厦姑娘扎完最后两针,我去看看那边什么个情况。”只能说二师公不愧为二师公,他面色凝重,却并未失了阵脚,寥寥数言安排好诊室的事,就大步流星地跟随小弟子前去视察情况。 应何从还没来得及从现场反应过来状况,诊室里就只剩下了他、天下、天下手上扎了大半的针,和其他一群该忙啥忙啥的医患。 他看看天下,又看看天下皱巴巴的右手,很不争气的沉默了。 …… “应何从。”天下声调没有什么波澜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欸!小的在!!”应何从一个机灵,犹犹豫豫伸出去扎针的手啪地一下缩了回去。 天下脸上面无表情,一句疑问句说的宛若陈述句,“这针你是扎还是不扎。” 应何从欲哭无泪,“姐,你再让我做做心理准备…” “你已经坐在这里伸手又缩手,心理准备做了一炷香了。”天下看着一炷香前被扎了5根针,一炷香后还是扎着5根针的右手,“你真的是大药谷的弟子吗…?” 应何从打着苦哈哈,“天姐,我货真价实的倒数第一。” 门外阳光灿烂微风徐徐,门内天下只觉得脑门冒火胸口堵气。连带着一直在鼻尖萦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辛味都可以忽略不记了。 “算了,你只要还记得你是个医生就好。”她叹了口气,一针一针把右手上的针拔下来,“别太忧心了,我虽然医术只是略略了解过一点点,但也多少能推断,这肯定不是什么食物中毒,和你师兄师姐接触过的老先生也出现同样的症状,那这种症状应该不是通过空气就是通过皮肤接触传播,当务之急是排除病因,找到救治之法。” “如果传染性这么强的话,那么大药谷今晚应该就会让大家远离药庐中心的地带,做好防护,看看能否遏制住病情的扩散。” “你瞧,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老先生们没道理会不知道。”她将针灸的用具收好,“在这里散播恐慌的情绪毫无意义,医不难於用药,而难於认证。” “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 为医者,最忌自慌阵脚。 天下这一句话平复的,不仅仅是应何从,也同样给在诊室里的弟子带去了一点力量。 当晚,药谷下达了疏散弟子、远离病发地、焚烧死者尸体、以及全部药谷成员需做好防护的命令,那个病因尚未明了的症状,被当作了新的疫病,使得药谷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 那天傍晚的满天红云,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金光耀眼。阳光好的不像话,和大药谷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沾不上一点儿的边。 而恐惧却已经像即将到来的巨大夜幕,平伸在脚前面,只等人们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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