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离虽说一直被南诀大军虎视眈眈,可终归没打得起来。国内有天灾,倒是没战乱,勉强称得上是太平。所以天下小时候过的虽然苦,但是她是没实际打过仗的。 如今在武定,勉强见得一次守城战,也算是大开眼界。 寻常攻城战其实是要耗很久的,打个大半年都不稀奇。因为大多军事要地的城池边上,护城河、壕沟、距马、羊马墙,瓮城,一个不少。等敌军填了壕沟,清掉距马,拆了羊马墙,才算走到了守城方的面前。但武定没有护城河,也没有羊马墙,听声音梁军来势汹汹,天下判断不出多少人,但是从那战马嘶鸣、吼声冲天来看,肯定不少。 是夜,但是城中战鼓雷雷,无数的火把被点,汇聚到城墙边上。什么铁蒺藜、三□□、双飞弩,被一台一台架上城墙,她本以为守城是用的寻常弓箭,可是不是的。 事实上那些三□□和双飞弩比她想的要大得多,重一些的要合十几人之力才能拉开,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世称“一枪三剑箭”,射出的时候,箭支有如标枪,成排成行的踏橛箭牢牢地钉敌方用血肉堆起来的人墙里,射程足足有七百余步,哪里是寻常弓箭可以比拟的。 城上是各种各种的嘶吼声,架弩机的人、运水的人、搬滚石的人…诸多声响不绝于耳,“他们架云梯了!上滚木礌石!滚木礌石!把他们砸下去!!” “遮雨棚加起来挡流矢!提防对方弓箭!” “————滚木礌石怎么还没搬上来?!金汤有没有?上金汤!” 天下瞧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带刺的,带刃的,没见过的兵器被一一运上去,到后来屎尿加上污水被放到大锅里煮出金灿灿的一锅,在城墙上被拿去冲着敌军当头浇下……这便是最真实的滚水金汁战术,是那些活在和平年代的富贵乡里那些世家公子想也不敢想的作战方式。 天下也觉得有些迷茫,这就是…打仗? 她在火光冲天的粮仓外面被烟呛了大半夜,被熏得漆黑,终于灭了火。城里自发来救火的人不少,梁军一夜并未打进来,先行撤退了。城中有小伤的人不少,索性无人伤亡。 只是天下一语成谶。武定本来就不再备战的状态,平日粮仓里也不过囤积够全城人吃半年的粮食,如今这么猝不及防地一烧,抢救出来还能吃的干粮就只剩了一个月不到的。 于是如今武定的人们,就真的变成了笼中困兽。 有人说,那为什么不跑走呢? 跑?能跑到哪里去啊? 好像在少爷小姐的印象里,所谓的攻城守城战,就是在地上画一条线,线的这头是在高墙之上严阵以待的守城将士,线的另一头就是几十万敌方大军。 可是真正的城不是一条线,城是一张地图上小小的一个方块,出了城四周都是荒野,离最近的城池也要有个几百里路。而在这方块的四面,皆是敌军。里三层、外三层,六万梁军,把武定围起来了。断了联络、断了粮食、也断了退路。 ——————这才是真正的攻城。 而天下,也连同这一城的两万百姓被困在了这里。 守城武定的将军叫张睢,他昨日在城墙上战了一夜,今晨来不及修整就直接从城墙上下来到广场中央,号集全部百姓,全城进入备战状态。 “诸位放心!我已经通知了附近城池的守将,不用数日,我们的援军就会到来!” 战役中的城市是高度集权的,所有的水源、物资、粮食,都要充公后由军方统一分配,按人头分配。现是紧将军士兵,再是城中青壮年男子,然后是妇女孩子和老人。 这些国与国的争端摩擦,其实与天下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要想走,找个晚上,挑个敌军懈怠的时候,不是不能御剑逃出去,然后绕个远路,还是能去得到娆疆的。 可是看了一眼窝在他娘亲怀里睡着的那个带着虎头帽的小娃娃,和他满脸愁容的父母,终归还是没忍心逃。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天下想,这种两国交战,万人打仗,她能做什么? 算了,天下那时无比天真地想,不是说援军不出几日就来了吗?至少在那之前,保护这家人平安无事,她应该还是能做得到的。就当……还那碟牛肉的酒钱吧。 派出去求援兵的有不下十人,信鸽也有不下几十只。成功飞过去送到信的鸽子不知道有多少。成功见到了其他城池将领的信使也不晓得有几个,活着回来的人反正是只有三个。 这三个里面带回来援兵和物资的有几个呢? 一个也没有。 那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敷衍说会派援军,却无一人动弹,连粮食都不肯给。如今岐国上下都人心惶惶,谁知道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歧
王是不是真的就为了那什么所谓的龙泉宝藏出走岐国,岐国如今到底还有一国之主没有?谁又知道岐王是不是想息事宁人以一个武定换得剩下城池的安宁? 反正朝廷上的兵虎符没发下来,谁也不想做那个傻乎乎的出头鸟。 更要命的是,一个月的粮食已经快要吃完了。城里是真正意义上的揭不开锅了。如今每个士兵一日只能得一勺米。你说那些老弱病残?那些青壮年都没饭给他们吃了,谁还顾得上那些妇女儿童? 梁军虽然还未攻进来,但每日却也还是会进攻的,多的时候一日要打十几不带歇,一城里四面八方地有进攻,有时候人不够了,妇女都得顶上去,谁管你是不是饿着肚子? 张睢到后面没办法,看着他奄奄一息的兵,吩咐手下说,“把战马杀了吧。” 这么多天终于有肉吃了,真正高兴的就只有什么都不懂得小孩子,天下看着朴安安高兴地合不拢嘴,要是还有力气,他应当是会跳来跳去蹦着唱起歌来的吧?“爹!娘!小天姐姐,咱们有肉吃辣!”他好夸张地朝明明什么也闻不到的空气里洗了一大口气,“好香呀————!!” 等了这么久,没有等来援兵和物资,却等来了飘着肉末子的热汤,当然,只有守城的壮年士兵才吃的上马肉————也就那么一小口————他们只能喝的上一点汤。其实这说明什么,大家心里都已然知道了。 ————所以说,高兴的只有小孩子。 天下在最开始的一周,也就是虽然拮据但大家还吃得上饭的那一周,认真地想过要不要带着客栈的一家老小寻个晚上逃出城去,事实上并不是没有人逃。想逃出去的人第二天就被守备的士兵砍了脑袋威慑三军。想逃的人本来就不多,毕竟军民一体,这城墙上负责守着的,本来也就是武定城里的人,他们的一家妻儿老小都和他们一起在城里呢,哪里逃得掉?上了这么一出,更没人敢吱声说逃。 不过这一点对天下来说倒真不是什么难事儿,这些守城的离金刚凡境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如果她再带上三个人,能不能出去倒真不好说。 她踟蹰了半个月,在城里和这群剩下被捆在一起的人同吃同住。她不懂兵法,但会上点医术,接过别家妇人递过来的干粮,抬过断了腿的士兵,给高烧的老人磨过药,安慰过吓哭了的孩子,那些在这半个月里和她建立起微弱的联系的男、女、老、少、孺…让天下恍然间想起曾经那个在澜沧江边如他们一样等死的自己。 要逃走吗?她问自己。 她的时间何其珍贵,五年,莫不是要耗在这里等死?开什么狗屁玩笑? 这又不是北离,不是她的城,关她什么事? 那就这么把这一城的弱小无辜扔在这里等死? 两万多民众,四千多妇女,三千多个孩子,四千的青壮年士兵,八千多的老人……她做不到啊。 天下曾经在无双城呆着时,在她经历的那么多赈灾经历里,她不是没有去过闹饥荒的城市。可在武定,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体验饥荒的感受。 战马吃完了,该吃什么? 罗雀掘鼠。 对,没听错,麻雀老鼠昆虫,烤熟了都能吃。 曾经听说过一道菜,叫三吱儿。就是盘子里放一堆刚出生下来的老鼠崽儿,还没长毛、没开眼睛的那种。你伸出筷子,夹住它脑袋,吱叫一声。然后蘸一下酱料,再吱叫一声;最后咬在嘴里,再吱叫一声。一共三吱,所以称三吱儿。据说最后汁液漫流,相当可口。在南诀,就有人专门做这道菜。 她当时和卢玉翟还有无双聊天提到这菜,三个人想了一想都觉得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没人愿意吃。 可是人真正饿了的时候,别说是没长毛的老鼠,就是长了毛的,也能给你把毛拔了拷着吃掉。吃起来和鸡肉猪肉一个味道,都是肉,有什么吃不得的? 真正饿过的人,是不会笑话这道菜的。 那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连蝗虫都被找干净啃完的时候,又能吃什么呢? 对死亡和饥饿的恐惧就像一桶一桶泼在地上的油,只需一点点的火星子,就能把整座城给吞了。夜色灰暗的时候,只有城墙那头值班的灯火是亮着的,村落啦,树林子啦,坑洼啦,沟渠啦,好像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 天下不会想到,她对于自己该如何作为的迷惘在张睢再一次召集众人的时候,随着他的决定,到达了爆发的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