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国。 大梵音寺。 这寺名虽然起得霸气,并且身为于阗国的国寺,光论大小,的确能与云林、白马等天下名寺相差无比,可是论气派就差了许多。如今天子信奉佛教,中原大寺的香客可谓是络绎不绝,然而西域佛教却讲究苦行,饭不能吃饱,衣服不能穿暖,唯有苦行,才能获大功德。这大梵音便担得起一个“苦”字,莫说如中原大寺般的金碧辉煌,简直就像是蒙了一层土,破败的像是随时就要倒一般。 但是在这破败的寺庙门口却出现了一顶轿子,还是一顶金鼎的轿子,轿子上还纹着一只金色的神鸟大风,栩栩如生,仿佛立刻要腾云飞起一般。轿子由四个身形魁伟的壮汉扛着,而走在前面的两个却都是面如冠玉,身形瘦削,腰间挂着一柄精致的配剑。为左边的年纪更轻些,望着周围那些从他们身边苦着脸走过的和尚,不由地嗤笑:“在天启也见过不少和尚,一个个恨不得用金丝做袈裟,可这些和尚,倒似连饭也不吃饱。” “你懂什么。”走在右边,年纪稍大的那位冷哼道,“西域这边的和尚讲究苦行,你要是强逼着他们穿漂亮衣裳,人家还要怪你破了他的修行呢。” “哎,他们嘴巴里念念叨叨的是什么?”左边的少年却没有理会他,依旧好奇地看着这些和尚。 “总是什么南无阿弥佗佛之类的,和尚除了这些还能念什么。”右边的少年也仔细听了一下,却发现与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是嗡嘛呢呗咪吽。”轿子里忽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但是略微有些尖锐,倒一下子分不清男女。 “什么什么,师父你再念一遍。”左边的少年听到这几个奇怪的发音顿时好奇心大盛。 “天下佛教虽是一脉相承,却也分不同宗派。尤其是这西域三十二佛国,各有法宗。你刚听到的‘嗡嘛呢呗咪吽’是六字大明咒,又名六字真言。有的佛宗认为这六个字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是诸佛慈悲和智慧的音声显现,念一遍等若诵经千百万遍,可积无上功德。”轿子里的那人似乎对佛教颇有研究。 “什么呀,我看是这些和尚为了偷懒,不想念大篇的经,才编出来的吧。”少年不屑。 “佛门奥妙,岂是你这小童能够懂的,伯庸,不可造次。”虽然话语严厉,但是声音依然温和,似乎没有真的斥责的意思。 被唤作伯庸的少年依然听话地闭了嘴,倒是右边那少年开口了:“还是师父懂这佛门之事。” “我倒是想不懂,不然也不会被大监派来这荒凉之地了。灵均,刚刚传来的消息,他到哪啦?”轿子里的人问道。 “据探子回报,昨日已从美人庄里逃脱。路上还遭遇了西域最凶狠的马贼,不过也依然没有困住他,现在正往于阗国这边赶呢。”右边的少年答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轿子里的人笑道。 “但是……”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但是?”轿子里的人愣了一下,“说下去。” “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灵均说道。 “哦?”轿子里的人语气中又多了几分笑意,“唐莲也在?莫不是被说服了?” “不是唐莲,是两个少年,一个身着红衣,一个穿着狐裘,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灵均如实答道。 轿子里的人沉吟片刻,说道:“果然不能小看这和尚,听说他要被送去九龙寺,大监他们立刻派我们上路,可大监他们没见过这和尚,不知道这和尚的厉害。雪月城虽然厉害,但是若没有三尊亲自出手,也押不住他。所以我就来这等着他,但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半路找来了帮手。红衣,狐裘,我倒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莫不是雪月城的新弟子?” “说到雪月城,大监明明已经知会过他们了,为什么还要派我们来?”伯庸问道。 “雪月城的人到底还是江湖人,江湖人做事,总还是太过于意气用事了。大监不放心啊。”轿子里的人叹了口气,“可是这和尚,真的不好对付,而且脾气又古怪的很。” “不过师父你是怎么料到他会来这大梵音寺的?”灵均忽然想到这个事,出发时师父便说去于阗国大梵音寺,似乎对一切了若指掌。 “他要来这里找一个人。”轿中人说道。 “谁?” “这不正要进去见了吗。”轿中人清了清嗓子,“起轿。” 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僧人正从寺庙里走出来,单手立掌,冲着他们恭恭敬敬地垂手,想必便是这座寺庙的知客僧了。 知客僧将他们领进门去,却也不问话,只是将他们领到庭院中央时忽然停了下来。 “大和尚,怎么不走了?”伯庸问他。 <
> “方丈。”知客僧却不理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对着前方合十行礼。 伯庸和灵均抬头,却见殿前站着三个和尚,中间的那个须发皆白,面目苍老,一身僧袍虽然依然寒酸,但至少没打补丁,想必便是知客僧口中的方丈了。而边上那两个和尚却出奇的壮硕,一个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念珠,一个握着一柄巨大的戒刀,均是面目坚毅,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如何?”轿中人轻声问道。 “左边那和尚练的是定珠降魔神通,有七成功力,右边那和尚练的是破戒刀,有八成功力。中间那和尚……好像不会武功。”伯庸年纪虽小,但只一眼,却看出了眼前这三人的武功。 “法兰尊者,天启城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了。”轿中人率先开口了,语气中满是恭敬。 那法兰尊者却只是双手合十行礼,却没有回话。 “大胆!”灵均怒斥。 “不妨。”轿中人开口制止,“法兰尊者不是不敬,只是他不会说话罢了。” “哑……哑巴?”伯庸和灵均均感诧异,“这方丈……竟然是个哑巴。” 两名武僧闻言脸上均有怒色,但是法兰尊者却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 “尊者,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轿中人语气谦卑,但是却并没有走下轿子的意思。 法兰尊者闻言只是摇头。 “尊者,我手上有你们于阗国主的手信。”轿中人笑着说。 法兰尊者依然摇头。 “尊者,你藏那人也藏了十二年了,这一次你藏不住了。”轿中人语气依然和缓。 这一次法兰尊者却除了摇头以外,还轻轻挥了挥手指,随着他的轻挥之下,地上竟慢慢显现出一行字来。 “心意气混元功!”伯庸认出了这门顶级的佛门内功神通。 轿中人却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掀开帘子,幽幽道:“尊者又在地上写字了?可这次我倒没有心思看。”他轻轻一挥手,卷帘在瞬间飘起又落下。伯庸再定睛望去,那法兰尊者在地上还未显露完全的字迹却已经被抹去了。 “我说了,这一次,你藏不住的。”轿中人加重了几分语气。 法兰尊者轻轻叹了一声,依旧摇头。 轿中人话语里满是无奈:“十二年前魔教宗主叶鼎之来找你的师尊摩珂尊者求问天道之事,任凭叶鼎之如何威胁,剑气如潮,他却只是摇头。佛法先不说,你这摇头,倒是有摩珂尊者的风范。灵均,伯庸!” 两名少年应声拔剑。法兰尊者身边那两名武僧也立刻踏前一步,一个手捻佛珠,一个抡起戒刀,均怒目圆瞪,随时准备动手。 “我先来会会你们!”伯庸怒喝一声,已拔剑刺向那持戒刀的武僧。武僧倒也没有犹豫,提着戒刀也杀了过来。 破戒刀名为破戒,即是大开杀戒,所以据说这套刀法与佛家一般神通都大为不同,全是攻势,狠准威猛。那武僧在这破戒刀上已沉浸多年,有八成功力,在这大梵音寺里乃是第一流的高手,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年估摸着只有十三四岁,却在破戒刀的威势之下丝毫不退让。破戒刀只攻不守,他却也只攻不守。 但相对于破戒刀的威猛霸势,伯庸的剑却显得轻灵多了,他一脚踏在破戒刀的刀身之上,一跃而起落在武僧的身后,倒也看也不看,就背身一剑,将那武僧击退数步。 “你!”武僧怒目而瞪,他见对方是一少年,而且来者又有国主的手令,所以出手留了余地,可这少年刚刚那一剑却是狠辣无比,自己刚刚要是稍不留神,怕是连命都没了。 “和尚,看到了嘛,我用的这叫慈悲剑。慈悲剑尚且杀人,你那破戒刀倒还要留几分余地?”伯庸抡了一个剑花,嗤笑道。 武僧大怒,再度抡起破戒刀,这一次的威势却也大不相同,灵均站在一边观战,都觉得刀气横流,稍近几步就会被刀气割伤。可面对这戒刀的伯庸却是刀气越狠,玩得越是开心,一边闪躲着一边喊着:“破戒刀,斩红尘!就该是这样的!” 乍看之下,破戒刀已将伯庸逼得只有四处躲闪,可是只有武僧心中却叫苦不迭,他的破戒刀威势极大,但消耗却也极大,若是三十招之内无法拿下对手,后期却无力为继,若是百招之内依然战不下结果,那么最后自己都要力竭而死。可是这伯庸身法轻灵,却似乎认准了要躲满这一百招。 “师兄!”持念珠的和尚看出了其中玄机,上前一步欲助阵。 “出家人也会以多欺少?”灵均不屑地一笑,持剑挡住了他。 “让开!”持珠武僧怒斥。 “好啊,我让开。”灵均一笑,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持珠武僧的身后,一把
剑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这就让开了!” 持珠武僧怒喝,肩膀一摆,便将灵均的剑抖开了,手中一串念珠劈了下来,据说练就定珠降魔神通的人,手上的一百零八颗念珠,每一颗都有降龙伏虎之力,灵均不敢硬接,急忙撤身后退,那串念珠竟将地上石板击得粉碎。 “和尚,下一次可要打准了。不然最后人没保住,还把自己的庙给拆了。”灵均丝毫不惧,笑道。 持珠武僧倒也不说话,手上快速地转动着佛珠,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些什么。那持刀的武僧见状大惊,立刻一刀将伯庸逼退,大步落回了持珠武僧的身边。 “伏!”持珠武僧怒喝一声,手中的那串念珠在瞬间炸裂开来,声音有如雷鸣,那一百零八颗念珠应声而出,带着无上威势冲着下方的人攻去。 “这就是定珠降魔神通,倒跟唐门万树飞花有些相似。”伯庸赞叹道。 “布阵!”灵均也退至伯庸身边,大喊道。 伯庸应声丢出了手中之剑,双掌一击打在了灵均的背上。灵均接住了伯庸丢下来的剑,手中双剑狂舞,用无形剑气抡出了一个圆,硬生生地将那些佛珠挡了下来。 “想不到我钻研念珠降魔神通二十年,却敌不过两个小童。”持珠的和尚苦笑,那一击带着他二十年的苦学,一击之后他已没了再战之力。 可灵均和伯庸却也不好受,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热血上涌,若不是用剑抵地,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吵……吵死了……今天这大梵音寺,怎么来了这么……这么多人。”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忽然传来,伯庸和灵均急忙转头望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那人却已经晃到了二人的前面。 “这样的身法……”伯庸心中一凛,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几乎能和师父不相上下。 他们二人再回过身,却发现是一个长胡子的僧人,一身僧服破烂不堪,醉醺醺地倒在那两个武僧前面,嘴里念念叨叨:“这些人是何人?还不快把他们给赶出去。” “师弟,这人什么来路?”灵均皱眉问道。 “睡梦罗汉拳?”伯庸犹豫了一下,“佛家类似的武功,好像只此一门。” 轿中人笑道:“不是睡梦罗汉拳,他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伯庸愣了一下。 却见那和尚很认真地打了一个饱嗝,两个武僧的神色中也流露出了几分嫌弃。 “师兄,这些……是何人啊。”醉酒和尚挣扎了几番,却依然没有成功站起来。 法兰尊者却依旧只是摇头,也不知道是表示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还是对这个醉酒的师弟表示无奈。 “一个醉酒的和尚,能有多大的能耐。装神弄鬼,让我来会上一会。”灵均终于无法忍受,提剑欲上。 却见那和尚摇摇晃晃勉强站了起来,拿过了身边武僧手中的戒刀,笑道:“你啊,不吃肉不喝酒不好色,对这破戒刀的领悟,总还是差了些。看好了!”说罢他将戒刀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挥。 只是看似随意地一挥。 却像是把全场的风都吸了进来。 仿佛时间停止,风不再吹,鸟不再鸣,即便那悄然飘落的一片树叶也停止了坠落。只因那划破空气的一股刀劲,夺走了周围的一切生机。 灵均和伯庸同时有一种感觉,好像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里都有那把戒刀,飞天遁地也逃不了,插翅腾飞也躲不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闭目等死。 而那站在庭前的醉酒和尚,却仿佛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周围了无生机,只有他身边围绕着一阵疾风,吹起了他的长袍,他垂首微微一笑,竟若佛陀本相。 “这……还是人么。”伯庸放下了手中之剑,脑海里呆呆地想着。 但那无上的刀劲却在片刻消散了,本以决心赴死的灵均和伯庸急忙回头,却见那轿子前的卷帘已经被撕得粉碎,师父轻轻地放下了手,长呼了一口气。 此时内心最为震惊的应该是原本持着戒刀的武僧,这个醉酒和尚向来是他们最为不屑之人,每日不悟佛法,不修武道,却终日酗酒,上任的摩珂尊者还说他是大梵音寺百年来最有佛法天分之人,可若不是法兰尊者偏袒这个小师弟,怕是早就被赶出庙门了。但那戒刀随手一挥所到达的境界,分明是自己再修炼数十年也无法到达的。 法兰尊者倒并不惊讶,只是摇头。 “师兄,别摇头了,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的那就杀掉好了。”醉酒和尚挥完刀后,似乎一身酒劲也已散去,不再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 灵均和伯庸回头望向师父,这个和尚很明显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对抗的了。 轿中人
笑了笑:“退下吧。我们来这里本来就是找人,如今人已经自己来了,就不必打了。” 那醉酒和尚将戒刀抗在了肩上,望着轿中之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原来是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轿中人听到这样的称呼却也不恼,依然笑呵呵的:“法叶尊者,我们已有十二年未见了吧。” 双方正在对峙的时候,又从门外走进来三个人。 “我说无心和尚,怎么跟着你走到哪,都能遇见这么多一等一的高手?而且好像都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为首的那个身披狐裘的少年语气中几乎透露出绝望了。 “一等一的高手?打架?”雷无桀望着院中的那些人,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萧瑟抚额:“雷门好歹也是江湖大世家,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痴……” “谁来了?”轿中之人背对着他们,只听到有人在说话,却看不到他们,便出声询问。 “师父,是他们。和探子说的一样,除了那个和尚,还有那两个穿着红衣和狐裘的少年。”灵均答道。 “哦。”轿中之人倒也没有流露出惊讶,只是轻声应道。 “萧瑟,你看这是什么情况?”雷无桀发现氛围有些异样,便问萧瑟。 “很明显,之前轿子这边这伙人和和尚这伙人在打,然后打到一半,我们来了。”萧瑟一直打量着那顶轿子,漫不经心地说着。 “然后呢?”雷无桀依然困惑。 “然后他们发现,哇,不用打了,该来的大鱼已经来了!”萧瑟没好气地说。 “大鱼?是指我们?”雷无桀恍然大悟。 “不!”萧瑟一把拉住雷无桀,跃到了边上远远地躲开了无心,“大鱼只是他!” 无心笑着振了振衣袖,倒不似一个吃斋事佛的和尚,更像是一个准备粉墨登场的戏子:“劳烦大内掌香大监不远千里来找我这个小和尚,真是荣幸啊!” 两名护寺武僧闻言大惊,同时看向方丈,但那老和尚依然还是在那摇头。长须和尚倒是并不惊讶,只是愣愣地望着无心。 “果然是他……”萧瑟此时眉头微皱。 “掌香大监是谁?”熟知江湖各类英雄故事的雷无桀此时却一头雾水。 “北离皇帝每年祭祀的时候,身后都会站着四个太监,其中一个持着镇国宝剑,一个拿着传国玉玺,一个手持律法典籍,最后一个捧着青花香炉,这四个大监加上与皇帝一同长大的伴读太监,合称五大监。掌剑太监负责皇宫守卫,掌印太监协助处理公,掌册太监负责监管藏楼典籍,而掌香太监则是本朝新设,负责监管皇家佛寺。每个人都握有巨大的权力,并且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萧瑟说道。 “萧兄真是博学啊!”雷无桀难得真挚地喊了声萧兄。 “我可是雪落山庄的老板,江湖琐碎,庙堂高阁,可没有我不知道的。”萧瑟流露出几分得意。 “那你说皇帝身边的人,跑这么远来做什么?”雷无桀问。 “掌香太监名义上只是监管皇家佛寺,可是主管佛教、道教事务的鸿胪寺卿之位空悬多年,这几年一直由他代为兼任,天下佛寺,莫不在他的监管之下。只是没想到这个和尚竟然这么重要,连掌香太监都不远千里奔赴来抓他。看来他的身份绝不仅仅是忘忧的弟子那么简单。”萧瑟和雷无桀说着话的时候,轿子的人终于动了,即便是面对长须和尚那无上威势的一刀的时候,轿中人都没有动,可是听到无心的话,他终于动了。他一动,站在轿子右边的大汉也动了,他立刻匍匐在地,将背刚刚隆起,轿中人穿着一双紫靴,踩着那壮汉的背从轿子上走了下来。 萧瑟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雷无桀望了那轿中人一眼,却顿时明了了,萧瑟不管比什么都不愿输,尤其是不愿意输这相貌,可这轿中人,却好看的有些过分了!面如冠玉,风度卓越,一双丹凤眼的眸子带着些说不出的妩媚,虽然双鬓的两片斑白还是暴露了他的年纪,但却更给他增添了几分仙气,他一手拿着一串细长的佛珠,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一手扶着腰间的一把长剑,若即若离地似乎准备拔剑。 “大监。”无心双手合十,微微垂首行礼。 “别叫我大监,大监可是宫里那位才能叫的。”那人轻轻笑道,幽幽地指了下天。 “瑾仙公公。”无心换了称呼,依旧恭恭敬敬。 可这瑾仙公公却依然不买账,笑着摇摇头:“你这么恭敬,我倒是不习惯了。那年和我把酒言欢的白衣邪僧哪去了?” “把酒言欢?”萧瑟和雷无桀对视了一眼,想道这果然不是个正经和尚。 “那时你来找我是喝
酒,这次你是来找我可是抓我。可不一样。”无心笑着,眸子森冷。 “宫里那个人的命令我不能不听,但是保你这条命,我还是能做到的。”瑾仙公公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就走到那儿吧。”无心忽然说道。 瑾仙公公停住了脚步,饶有趣味地望向无心。 “这一路上雪月城、九龙寺、鸿胪寺甚至天外天都来找我,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说不会杀我。所以你这个条件似乎并不特别。”无心说道。 “天外天的人见过你了?”瑾仙公公神色微微一动。 “白发仙,紫衣侯。都是久违的人。”无心淡淡地说。 “你没跟他们走?”瑾仙公公的手依然地触过剑柄。 “我还有心愿未了。”无心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瑾仙公公的身后。 “看来,我选择在这里等你,并没有错。”瑾仙公公笑道。 “你的选择没有错,但你一定猜错了我的来意。”无心说。 “哦?你不是来杀他的?”瑾仙公公转身望了一眼那个长须和尚。 “佛陀慈悲,出家人可不能妄动杀念。”无心说得坦然。 “我不想与你动手。”瑾仙公公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天下皆知五大监里掌香大监武功排名第二,比掌剑大监都要尤胜一筹。”无心说。 “但是你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无心愚昧,敢问是哪一句?” “雪月城、九龙寺、天外天,我和他们是不同的,若是这一次带不走你。那么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瑾仙公公的手终于稳稳地按在了剑柄之上。 “好!”无心一跃而起,双袖如飞翼展开,长袍飞舞,犹若神人,“请公公出剑!” 瑾仙公公终于拔出了他的剑,他拔出剑的那一刻,寺庙里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那是一柄冒着霜气的剑,剑锋所指之处,都瞬间凝结! “我记起来了!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雷无桀突然大声喊了出来。是的,他听说过的。他听过这个人,这个人不仅是庙堂之上的人物,他在江湖上也曾经很有名! 萧瑟点头说道,“当年还是少年的五大监曾奉师命离开皇宫闯荡江湖,每个人都在江湖中赫赫有名。是的,你的确听说过他。他就是风雪剑沈静舟!” “和尚,你奇奇怪怪的武功很多,这一次用什么?”瑾仙公公朗声道。 无心笑而不答,长袖挥舞,整个人如云中的飞鹤,在原地旋转飞跃。 “这和尚在干嘛?”雷无桀困惑。 “他在……”萧瑟微微愣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跳舞?” “好!”瑾仙公公赞叹一声,“竟是天魔舞!只是这舞蹈要八个妖魔一起跳才好看,你一个人太过冷清了吧。” 无心却也不答,整个人在院子里闲庭信步起来,可是身影却越来越多,每个白色的身影都舞着不同的姿势,却都模糊地看不清面目。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雷无桀擦了擦眼睛,他也曾面对过杀手月姬的残影剑,但同时出现八个残影,却远比月姬要高明得多了,“只是……跳着舞也能杀人么?”雷无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别看了!”萧瑟急忙背过身去,“这和尚果然邪门!” “怎么了?”雷无桀微微皱了皱眉。 “天魔舞据传是天魔膝下八女的群舞,是密教不传的邪术。据说八位魔女共舞之时,极尽妍态,妖娆至极,常人只见一眼便受蛊惑,便是前方有万丈悬崖,也一脚踏下。你看院子里的其他人!”萧瑟喝道。 雷无桀急忙望去,却见大梵音寺的两名武僧都闭目坐下,双手合十,正朗声念着佛经,那方丈却依旧闭目摇头。而院子中的伯庸、灵均以及那四位壮汉却已经神情恍惚,身体蠢蠢欲动,竟慢慢地跟着无心的身姿开始舞蹈起来。 “这……”雷无桀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你怎么还在看?”萧瑟困惑,“你难道完全不受影响?” “我……”雷无桀睁大眼睛看着八个无心的舞蹈,只是觉得白袍纷飞,很是好看,“似乎并没有觉得什么特别啊?” 瑾仙公公手中霜剑挥舞,一道道寒气像是蝴蝶穿花,翩翩而至,每一道都擦着无心的衣袖扫过,倒不似攻向无心,却像是为这天魔舞助兴。 “和尚,这天魔舞虽能重现八大魔女的妍态,可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太监了,在我眼里,这些早已是骷髅脓血,看着只会恶心。有没有什么更新鲜的?” 那八个无心中的
一个人微微一动,白影一闪已掠到瑾仙公公的面前,右手一掌向他推去。 “大搜魂手!大悲赋中的武功你也学会了!”瑾仙公公长剑一挥,一道霜气击中了那正面攻来的白影。那白影的攻势慢慢停了下来,到最后终于停住,身边冒着寒气,竟已被整个地冰冻住。瑾仙公公看也没看,长袖一扫,竟将他击得粉碎! “别装模作样了,拿出真本事来吧。”瑾仙公公说道。 “怎没拿出真本事?公公你神功盖世,我可不是对手。”无心语气里满是苦涩。 “不是对手?” “不是!” “那就去死吧!”瑾仙公公长剑仰天一指,喝道,“破!” 只见霜气纵横,寺庙的横梁门窗上都染上了一层白霜,萧瑟忍不住用力地裹了裹身上的狐裘。雷无桀身上却又开始冒起来腾腾的热气。 “你想做什么?”萧瑟愣愣地望着他。 “看到这样的对决,却只能旁观,有些遗憾。”雷无桀叹了口气。 “不知好歹。你竟然听过沈静舟的名字,就该知道他的剑到底有多么可怕。”萧瑟说。 “自然知道,十七岁时初入江湖,只身挑战五大剑派,先是在两百招内胜孤影剑派掌门卓自在和云栖剑派掌门易水鸿,后又用三百招击败天剑阁阁主夏恢。挑战苍雷剑轩傅清风时,傅清风号称天下第一快剑,对决从不超过十剑,却在出到第八剑的时候,就被击飞了手中的惊雷剑。只有在天水剑宗宗主萧春水那里,沈静舟战至五百招时仍无法取胜,便束剑离去。可萧春水已成名二十载,沈静舟却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时整个江湖都传遍了他的传说,据说他虽是男子,面容却有天人之姿,出剑时白袍飞舞,霜气纵横,不知有多少暖阁的怀春少女对其爱慕。我还听过一首写他的诗:似有仙人天上来,一剑既出风雪萎。只是他只在江湖上出现了三年,后来就消失了,再也没人听过他的消息。”雷无桀对于这些江湖典故都是倒背如流。 “当年沈静舟十七岁,而这个和尚,现在好像也是十七岁。”萧瑟幽幽地说。 七个无心在瞬间又合为一个,无心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身上长袍、颈前佛珠全都飞舞起来,嘴里快速不停地念着梵。瑾仙公公已一剑刺出,剑上带着无上的威势! “瑾仙是真的要杀他!”萧瑟皱了皱眉。 但是无心猛地睁开了眼睛,在他的面前竟显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铜钟幻象,瑾仙公公的剑一剑刺穿了铜钟,却在无心胸前一寸之处停了下来。 “般若心钟。”瑾仙公公的剑虽然停住了,但是剑气未止,一道寒霜扫向无心的额头。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无心轻声说着,身体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微微一仰,那道寒霜擦着他的额间轻轻划过。 “和尚,最后问你一句。要不要跟我走?”瑾仙公公叹了口气。 “你这话说的,倒似要和我私奔一般。和尚我脸红了,你这个不正经的太监。”无心笑道。 瑾仙公公愣了一下,笑道:“这么有趣的和尚,杀了真是可惜。” “要杀我!可也没那么容易!”无心眼睛里闪过一道紫色的流光,妖媚无比。 “心魔引?这就是让忘忧都入魔的武功?”瑾仙公公一愣,望着那双眼睛,感觉整个人的思绪仿佛都飘散开来…… 一场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整个城池里的人都在哀嚎,父亲站在城墙之上举着剑狂吼,却被一箭射落。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了,城很快就破了,到时候大梁的铁骑就会踏破这片土地,他会被马鞭套在脖子上,被一路拖着而死。据说大梁的兵士十分残忍,即便自己死了,他们还是会将自己的皮给剥下来……与其这样屈辱的死去,不如自己了解吧。他望着手中的短剑。 不如就这样了解了吧……一个声音轻轻地说着。 他忽然就笑了。 原本慢慢溃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幻境慢慢消散,瑾仙公公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望着手中的剑轻轻地笑着:“倒是很久没有想起那天了,那时候,还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 无心惨然一笑:“公公心若磐石。” “你听说过昆仑么,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终年落雪,雪落下来千年都不会化。我在那里练了六年的剑,我的心早已跟昆仑山的雪一样冷了。心魔引对我来说没有用。”瑾仙公公说道,“死吧!” 瑾仙公公怒喝一声,无心面前的那个虚幻铜钟顿时被他的剑击得四分五裂,但无心却并没有退,而是迎面踏步而上,双袖狂舞,竟一击将其打飞了出去。瑾仙公公却毫不慌乱,在空中一个跃身,落在了雷无桀和萧瑟面前:“小无
心,你不是我的对手,何不让你的两位小友帮忙呢?” 雷无桀愣了一下,立刻一拳打出。 萧瑟惊呼:“不可!” “雷家无方拳,好!”瑾仙公公身形一闪,雷无桀一拳走空,瑾仙公公却已站回了那顶轿子边上。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瑾仙公公轻声念了句诗。 无心眉头紧皱,不明白他突然念这首诗的意思。 雷无桀长呼了一口气,刚刚乍看之下只是他一拳走空,可事实上在出拳的瞬间,他至少躲过了风雨剑的三道剑气,他感觉脸颊有微微的刺痛,轻轻地抹了一下,摸到了一道血痕,他仍然还是被伤了。 “贸然对着风雪剑出手,你疯了么?刚刚瑾仙要是有必杀之心,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萧瑟靠在门柱之上,懒懒地说。 那边一直作壁上观的长须和尚却也往前踏了一步。 “列阵!”灵均喊了一声,伯庸以及那四名从未出手的壮汉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围着瑾仙公公准备列阵。 “不必了,我们走。”瑾仙公公将剑重新插回了鞘中,几乎都没有看无心一眼就直接走进了轿子之中。四名壮汉立刻收起了兵器,动作有序地抬起了轿子。 灵均和伯庸虽然不明所以,但相视一眼后也立刻收起了手中之剑。 “起轿!”灵均大声喊道。 他们就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抬起了轿子,直接往大梵音寺的门口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走了?”雷无桀不解,望向萧瑟。 萧瑟懒洋洋地摇摇头:“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吃了你一拳,觉得不是对手,所以赶紧跑路了吧。” 雷无桀愣了一下,摸了摸还有些刺痛的伤痕:“我倒希望你说的这是真的……” 那顶轿子走过无心身边的时候,无心听到瑾仙公公轻声说道:“小无心,天龙寺的人已经往这边赶来了,要逃就快逃吧。” 无心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笑道:“逃不掉的。” “是,你的命能逃掉,但是你的命逃不掉。”瑾仙公公说完这句前言不搭的话后,便再也没有言语,那顶轿子就这么迈出了大梵音寺的门。 “师父,为何突然放手?那和尚分明不是你的对手。”走出大梵音寺后,伯庸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和尚已经练成了罗刹堂内三十二门密术,可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对付。不过……灵均,拿笔来,我要传给大监!”瑾仙公公忽然加重了语气。 灵均从未听过师父用这样焦虑的语气说话,急忙从轿子后方取出了纸笔,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可瑾仙公公接过去,在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之后便放下了笔,沉思片刻后竟将那整张纸撕得粉碎,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不行,不能传,若传被其他人看到……” 伯庸和灵均相视一眼,瑾仙公公一直以优雅淡然著称,代掌鸿胪寺这么多年,即便遇到祭天大典这样的事,也从不慌乱。在那寺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察觉到的事情,竟让他有这么大的震动。 “不行!灵均,你现在速速去最近的驿站里给我挑一匹快马,我要迅速回帝都,亲自见大监!”瑾仙公公将纸与笔一把丢了出来,说道。 大内排名前五的高手,五大监内地位仅次于大监的掌香监,竟要自己快马千里奔赴帝都,只为了报一个信?什么信有这么重要? “领命!”灵均不敢再多想,一个纵身已掠了出去。 瑾仙公公叹了口气,情绪终于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他喃喃地念着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