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没有让人去打扰天下。可是第三天当天下仍旧只是维持着最基本的一日三餐进食,除此之外就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天下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啄自己的脑袋。她觉得应该不是她精神差到出现幻觉,就掀起被子来看。 就像啄木鸟啄树,白崇养的那只鹦鹉在啄天下的脑壳。 那只鹦鹉看天下起来了,很骄傲地张开翅膀嘎嘎地叫了两声,头顶上的冠羽都激动的竖了起来。它扑扇扑扇翅膀,飞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一人的肩膀上,像是在邀功。 白崇站在门口,他依旧蒙着白布,不同的是以往他身边都会有一个小童或者是凌邵翰去搀着他,这次他孤身一人,只带了一根盲拐。 他伸手去摸那只鹦鹉,鹦鹉很通人性,主动地把头凑到白崇的手心。 “我感觉今天阳光很好,就想出来散散步。顺路来看看厦姑娘你。” “你一个人出来散步的吗?” “我偷偷出来的,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派人跟着。可是偶尔,也会有想自己出来走走的时候。”萧崇淡淡地笑,“我想去府里的花园转转,不过那里的路不太好走,厦姑娘,可以麻烦你扶着我,帮忙探探路吗?” 他和天下开玩笑,“要是我不小心在花园里摔着了,怕是大师傅和凌邵翰下次就要无时无刻不在旁边盯着我了。” 天下点点头,说好。 她走过去站到白崇右边,好用左手搀着他,“我不认识路,白公子告诉我该怎么走就好,我扶着你。” 今天天气难得暖和些,大概是因为太阳出来了。此时是深秋,花园里没有石板路,白府很大,说是花园更像是一片小树林,还挖了一条小溪,溪水很清澈,可以看见溪流底部彩色的鹅卵石。落叶把地面铺满了,踩在已经被晒得发脆的落叶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天下搀着白崇的右手,习武之人练功长短,往往一握手便知。白崇的手不似贵公子的手,他的手虽然保养得很好,可是在特定的部位有常年练剑之人才会有的老茧。天下很熟悉这样的老茧,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一只手。可她也这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当今五大剑仙之一怒剑仙颜战天的弟子。 目盲之人,是如何练剑的呢?天下是绝对不会去问白崇这个问题的,但她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好奇。 这个时候起了一阵风,风揉着各种各样的树的叶子,一时间下起一阵五彩斑斓的雨,白崇伸手到半空,天下猜他是想接住一片叶子。可是那些叶子轻飘飘,晃悠悠,那么多叶子,却偏偏没有一片是落进他手心的。天下看得有点难受,觉得自己心里也闷闷的。 白崇保持着那个姿势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突然把自己的手望左移了两寸,一枚小小的银杏树叶,不偏不倚停在了他掌心。 他捏着那片树叶递到天下面前,“它长什么样子?” “是一枚银杏树的树叶,叶子的边缘还是青绿色的,其余部分是金灿灿的,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她突然抿紧了嘴巴,白崇如果能看到,大概会被天下现在「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后悔表情给逗笑。 白崇意识到了她的窘迫,“没关系的,我知道青绿色和金色是什么颜色。” 他微微一笑,神色淡然:“我原本见过这个世界。” “我见过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见过夏之蝉,冬之雪,晚霞之光,清晨滴露。我七岁之前,双目皆明,见过世间所有可见之美景。只是那一年,我喝了一杯别人递过来的水,从那之后就失明至今。”白崇缓缓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下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可是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她才认识萧崇几天,也从没有和谁一见如故过,说不出那种太过亲近的鼓励的话。可是什么都不说,她又觉得心里闷得慌。所以就只能用左手捏了捏白崇带着老茧的右手。 白崇听过别人和他说很多漂亮的鼓励话,大师傅也好,凌邵翰也好。可惜漂亮话终究是漂亮话。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 他回握了她一下,不想让她尴尬,就问,“厦姑娘,你可以和我讲讲现在花园里是什么样子吗?看到什么讲什么就好。” 天下想了一会儿,索性认真地放开了描述,“这边除了银杏,还有很多青黑色的松树,加上秋阳的斜射,那边青黑色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灰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深秋的阳光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温暖一会儿,所以阳光变得时候花园里颜色也会变,有时候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一些,忽然享有曾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给这里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小溪里边有绿藻,鲜绿色借着水的澄清显露出来。” 白崇笑得很开心,“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女将军似的姑

娘,没想到厦姑娘采也这么好。”以前凌邵翰陪他散步的时候,哪怕白崇再怎么强调不用在意他目盲这一点,凌邵翰给他讲这些景色也都是小心翼翼,一字一句斟酌着用词,听的白崇也小心翼翼的。可是天下却相反,白崇让她看到什么讲什么,她就真的毫无顾忌,认认真真一笔一笔向他描绘这些景色。 白崇听得很开心。 天下和他说,“也没有人说女将军不可以喜欢读、不喜欢听说人说故事啊。不过是自己听多了、读多了,语言稍微丰富一点罢了。” “那你呢?厦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天下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我…我大概到你肩膀这里,长得一般般,常年练剑所以皮肤糙得很,瑞凤眼,剑眉,额间有一点朱砂痔。反正柔情似水这四个字,和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搭。” 她又想了一会,“我的头发是自己用剑削的,是短发,我一个朋友说这削的就像狗啃的一样。” 白崇在自己心里想象了一下画面,觉得厦姑娘待人真是实诚到可爱。有哪个姑娘家会把自己头发像狗啃的一样说给别人听啊。天下看他在笑,以为他不信,“真的!我就长这样!” “那你再和我讲讲,大师傅和凌邵翰长什么样子?” “凌公子长得有点呆板,就是那种一看就读了很多的样子。他有一点点下垂眼,看起来很有生气。可是他在和你讲话的时候,眼睛里会有很亮很亮的光,这个时候他的笑,会少一份生气,多一份江湖豪迈。” “你的大师傅长得也很糙,他脸上有很多伤疤,皱纹也很深。头发用一根稻草扎着,披着一个有些年代的披风,身形魁梧,有一股江湖武夫的气场。他是在江湖之上正邪两派见到都要绕开走的大魔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却不一样,他对你说话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很慈爱。” 就好像在无双城师傅看自己的眼神一样,天下在心里小声地说。 “你一定是,对他们很特别的人。“ 那天白崇回去的时候问天下,“我明日,也可以来找厦姑娘一起散步吗?” 天下说,当然。 第三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天下拿上了自己的剑匣,和白崇说她想去花园顺便练剑。白崇点点头,天下振作的比他想的要快很多。他曾经经历过那个阶段,所以在白府的所有人里,唯有他能够真正理解这个姑娘。“厦姑娘原来是用双手剑的?“ “不是,”天下能看出白崇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是从头开始学左手使剑罢了。大概暂时比不上你的怒拔剑。” 她的师傅曾经教过她。 「天下剑术归根到底,最根本的也不过是二十八个动作。」 「劈、刺、点、崩、击、提、挑,斩、截、托、按、挂、削、撩。」 「挽、穿、压、云、抹、架、扫;带、抽、拦、捧、推、搓、绞。」 「天下所有的剑法,都是这些动作的叠加、删减和组合。」 四年半前,她十岁,她的师傅让她从刺、击香头和黄豆开始练习。 四年半后,她十四岁半,她换了一只手,再从头开始练这两个动作。 曾经也在茶楼听说过很多面对逆境永不放弃的故事,可是真正轮到了自己,还是会学不来。有过怨天尤人、有过灰心丧气,想过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但路仍在前面,最终还是要擦干净眼泪,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继续走。 江湖之上很少有双臂不健全的剑客,也从来没有双臂不健全的剑仙。天下在拿不起茶杯的时候深切意识到了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这个世界上本就有各种各样性格的人,一旦建立了自己的优势和缺点,那么身体的残疾,也只是缺点的一部分。天下想,只能再活三年也好,右手废掉了也好,她偏偏要和这命运一较长短。 她明白,正如白崇也一样明白,他们要面对的这条路永远不会是坦途,也会有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困难存在,他们没有余地、没有退路。 白崇听着天下挥剑时候的剑鸣,说厦天有一手很好的剑。后来第二天的时候,他也带来了自己的剑,和天下一起练。 等到天下能够很熟悉地称呼白崇为白崇,白崇能够称呼天下为小天的时候,白崇问天下,她以后还会喝粥吗。 天下是知道白崇想问什么的,一如她明白白崇为什么一开始问她能不能陪着一起散步。其实哪里是她陪着白崇啊,明明是白崇陪着她散步才对。 可是天下还是无法毫不犹豫的说出能。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理那个在路边哭的小女孩,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在白府醒来的时候,她也对这群救了她的人们起疑心,那下一次再遇见不公的时候

,她还能毫不犹豫地出剑吗? 她会有再次相信别人的勇气吗? 她只能和白崇说她不知道。 可是白崇很笃定地和她说,她会的。 天下在一个月后差不多熟悉了左手用剑,她带着那把水月的断剑,还有七零八落山海剑的碎片和他们告别。告别的时候,她和白崇说今日的这份恩,她一定会报的。 凌邵翰看起来是不信的,她不知道白崇信不信。她这个人很干脆也很直接,于是直接问白崇,“白崇,你信不信我以后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剑客?” 白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小天姑娘,愿你此行多皎月。” 她点点头,最后和白崇说了一句,“帮我给你大师傅带一句话,可好?”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她说出来的话却着实称得上一句狂妄,“就说,如果晚辈我能回来,今后我的手下败将里,也必定有怒剑仙颜战天的名字。若是回不来,那就一去不回,当我没来过好了。” 而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信心呢…大概是因为骄傲长在骨子里,即使烧了也还有一把灰。 凌邵翰后来问过颜战天和白崇,为什么那么确信厦天一定会振作起来。白崇笑着这没有说话,倒是颜战天一声嗤笑,“我可没见过哪个能从追魂钉下面逃出来的剑客,是个软骨头。” “崇儿,你可知为什么那个丫头临走前要对我说那么一句找不痛快的话?” “因为我曾经放过豪言,说我最看不起的剑客里,必有宋燕回这个名字。” “那柄断剑我也不会认错,那就是宋燕回当初初入江湖的配剑,水月。” 他语重心长,“哪怕她没能回来,你都让无双城欠下了你一个大人情。” 白崇摇摇头,“不是的,大师傅。” “不是无双城欠了我人情,而是「厦天」这个人欠了我人情。她和我说过,她自己的恩自己还,所以,这和无双城无关。” 凌邵翰若有所思,“但是,我们真的不和无双城通风报信吗?” “不报。” 白崇抿下一口茶, “她不是说了吗,若是回不来了,就一去不回,当她没有来过。” “我相信她。” “好!”颜战天很高兴,事实上,当初遇见天下并看出她还有一口气没有绝的人,也正是颜战天,“那就看看,宋燕回的徒弟,究竟能不能让我看得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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