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善的善,音律的音,你以后就叫李善音。” “我是你的师傅,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脉象,就是指脉搏的快慢、强弱、深浅……” “善音,今天是你的生辰,许个愿吧,神明会听到的。” “你交到的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他想带你出宫?可是……罢了,你的事你做主。” “善音,别回头。” 别回头。 …… 昏暗的纱帐层层叠叠地堆在床帘里,笼得人又闷又烦。 李善音一点也不喜欢待在这里面,因此她浅浅伸出手将白纱帐拉开一条小缝。 清灵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四下打量了下,发现师傅不在屋子里。 白亮亮的日光透过格子窗被分成四块,明晃晃地照在地上,一些缓缓漂浮的灰尘在光柱中彼此交融渗透。窗边水壶中的水沸了又沸,热气把盖子顶得上窜下跳,伴随着从壶把儿里鸣出的笛子似的音律舞动。 炉火成一片橘红色,跳跃的火星不时炉子的缝隙溅出来,落到地上熄灭,变成一粒灰。 好热。 李善音推了推身上厚重的被子,但是跟被梦魇住了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动,不禁有些懊恼。 师傅每次都是这样,她一生病就给她盖这床厚厚的棉被,沉死了。 什么她的病都是因为邪侵入体,症结在表,只要捂出了汗,再喝一剂桂枝汤就会大好了。 但是李善音伸出手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她这回冒似不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好像是发热了。 发热应该喝什么药来着? 奇怪,她脑子跟浆糊住了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连今天是几月几日也不清楚,只要一细想,头就痛得厉害。 所以她干脆就不想了,反正有师傅照顾她,自己根本不用去担心什么。 抱着这样的念头,李善音抿唇笑了笑,长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莫名的惊悸少了几分。 ‘吱呀’ 门被推开了,师傅端着还升腾着热气的药碗走了进来。 “师傅……”她喃喃出声,声音有些干涩。 对方逆光而立,身形似乎比昨天削瘦挺拔了些。 师傅听到声音僵在原地,半响才走到床边。 “先把药喝了吧。”她似乎是斟酌着开了口,语气有些生硬。 李善音抽抽鼻子,一股苦涩漫上鼻间,其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铁锈腥味,她小嘴一撇,略埋怨道:“师—傅—”她拉长声音,“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喝药之前要给我奖励的。”她生气师傅忘记了她们之间的承诺。 “啊?”师傅竟然一愣。 让李善音生生看出几分手足无措的味道来。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她放轻语气,怕惊扰了这片刻安欣。认真的神情似是在织造一场易碎的梦境,这梦境由她呵护。 “唔,”李善音十分投入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得出结论,“我要吃烤橘子!” 她语气轻快。 “烤……橘子?”师傅嘴角一抽,看起来有些为难。 “不可以吗?”李善音兴奋的眉眼瞬间低落下去,“好吧,那我换……” “可以!” 她见师傅咬了咬牙站了起来。 只是脸上一副舍身取义的奇怪表情。 不过李善音想不了更多,她只要能吃到热乎乎的烤橘子就心满意足了。 只见师傅把药碗放在炉子上温着,然后打开门。 外面竟然下雪了。 颗颗分明的雪花簌簌地落到红墙黑瓦的宫院、结了冰碴的树枝、冰冷坚硬的石缸上……外面一定很冷,冰雪覆盖的琉璃世界,美丽极了。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李善音满足地闭上眼睛,只想再多停留一会。 而师傅…… 师傅她毅然地踏入风雪中去了,等她回来她就能吃到烤橘子了。 等啊等。 外面的风雪声都快销声匿迹了,但是师傅还没有回来。 李善音有些担心,朝门口看去。 ‘吱呀’ 这回是比先前那次更猛烈的开门声。 师傅回来了。 她喘着粗气,冰一样白皙透亮的脸颊泛着一抹绯红,跟涂了一层胭脂似的。
李善音想着,然后痴痴笑出了声。 原来师傅也会偷偷涂胭脂,下次她也要涂。 “怎么了?”师傅关上门,防止冷风穿进来。 李善音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眼睛弯成两枚月牙的形状。 她看见师傅身上的衣袍被风雪冻结了,衣摆处是一茬一茬的冰霜,有些心疼,就伸出手去拉师傅被冻得过分白皙的手。 只是心里奇怪,师傅今天怎么穿了黑色? 李善音记得师傅并不喜欢黑色,师傅喜欢蓝色,湖水一般温柔包容的蓝色。 “师傅的手好冰,善音给您捂捂。”说着把那只纤长的手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被窝里。 “啊!” 谁料师傅察觉了她的动作后像被针扎了一样迅速缩了回去,快到只留下一抹残影。 “师傅……”李善音不解地望向师傅,奇怪地看向她愈发红润的脸颊,心中纳闷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师傅声音颤了颤,最终别过头去,“我去给你烤橘子。” 她拿出怀里抱着的一小兜黄澄澄的圆润橘子,沉默着走到炉火前半蹲下。 李善音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来,趴在床沿边看炉子上的橘子爆出细细的汁水。 “师傅,炉火太大了,橘子都要烤焦了,而且你怎么不把炉盖子掀开烤呀?那样更快。”李善音皱起眉头,暗道今天师傅怎么手忙脚乱的,一点也不像她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 师傅果然动作一顿,她歪了歪头,“那……这样?”她把橘子拿开些,然后挪开炉盖子。 明火失去了束缚,欢快地跳跃出来,一下子冲得好高,热气瞬间弥散开来。 橘子得了热火的烘烤,表皮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橘子的清香甜爽味道四溢开来,冲淡了汤药的苦腥味。 但是李善却皱皱眉,“师傅,”她试探着朝炉火上指了指,“你不拿什么东西把橘子串起来烤吗?” 眼见着烈火就要烧到师傅的手指了,可她还坚持着用手拿着橘子,完全不怕被火烫伤。 李善音有些担心今天忽然变傻了的师傅。 “啊?”师傅愣了愣,像是第一次知道烤橘子的做法似的眨眨眼,然后找来了筷子串在几个橘子上面。 这回李善音终于指导完毕,重新趴了回去。折腾了这么一小会,她就有些累了,双眼开始打架,但还是用意念撑着,强忍着睡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睡过去,连眨眼都不舍得。 她只想永永远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橘子终于烤好了。 焦黑的外皮滚烫而清香,而里面的失掉了一些水分的橘子瓣果肉粒粒分明,白色的脉络黏在一起,同橘黄色的橘肉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李善音凑过去闻了闻,暖烘烘的橘子味的热气从她鼻子钻进肺腑,干涩痒痛的喉咙瞬间被这热热的蒸汽抚慰平整,肺腑也舒展开来。 师傅掰了一半递给她,看她吃完,才将那碗药端到她面前。 她伸手去接,然后一口喝下。也许是喝得太快了,她干呕了下。 今天的药有一股腥味,很奇怪。 但是师傅表情一点也没变,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只是等她喝药,平静地伸手去接药碗。 李善音看向伸过来的手掌,这才发现师傅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烫伤似的红色疤痕印子。 “师傅什么时候受的伤?疼不疼?”李善音心疼地坐起来,把碗放到一边,双手捧着那道伤疤。 师傅沉默了一会,才缓声答道:“不疼。” 可是没等她尾音说完,李善音就鼓着脸颊凑了上去,将整张脸埋到她手心里。轻柔而耐心地吹了吹。 羽毛划过掌心似的,师傅忍不住缩了缩手掌,但却被李善音制止了去。 “呼一呼就不疼了。” “……”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认真的女孩,鬼使神差地,她松懈下手掌的力道,任由女孩轻柔的气息抚过她柔软而脆弱的掌心。 这本应该是隐秘而敏感的地方。 现在却对李善音卸下了防备。 沉溺在梦中的也许并非一人。 “好了,这下师傅就不痛了。”李善音仰起头,甜甜的笑意不加掩饰地跃上眉眼,白里透红的脸颊看起来还有些病殃殃的,但已经好多了。 她一把抱住师傅,将整颗小脑袋瓜都埋进师傅的怀里。 ‘师傅’的心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
> 李善音越抱越紧,因为她感觉到了世界的一丝颤动,像是坍塌的前兆。 可是她还不想醒来。 于是她将自己贴在师傅的身上,呼吸急促地说道:“师傅,别离开我。答应我,好不好?” “……” “别丢下我一个人……” 一声带着颤音的喘息传进了黎疾耳中,他听到了碎裂的声音,从某人的心底传来。 然后,女孩长呼出一口浊气,安静地伏在他肩上睡去了。 女孩的手腕无力地垂了下来,晃在黎疾身侧。一条细若游丝的红线亮光一闪,水一般地隐没进她的肌肤中了。 连黎疾都不知道这根情丝是何时结到他和李善音身上的。 结情丝,在对方心防最脆弱的时候便能窥探进对方的梦境。 所以…… 黎疾低下头,去看怀里昏睡过去的少女。 她仍在呓语,只是声音断断续续。 他慢慢侧耳过去,只听到她重复着那句:师傅,别离开我。 然后,一点湿意沾到他脸颊上。 黎疾先是一愣,然后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似的,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都失灵了,只剩下肌肤相贴之间湿漉漉的触觉。 带着一点凉意和黏腻,黎疾稍稍抬起头,而那滴泪便失去了控制,顺着女孩的脸颊流淌下去,最后落在在尘埃里。 少年长睫轻颤,呼吸不稳。他极认真地看着女孩并不安稳的睡颜,脑海中浮现杏林中那滴莫名的泪来。 一切由此而始。 他们之间的羁绊在那一刻被写好。 黎疾小心翼翼地将女孩重新安置回棉被里,而后站起身。这回他仍旧站在逆光处,不仅别人,就连他自己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黑袍上的冰霜早就化了,濡湿了衣角。而衣袖上那块水渍却不是雪的杰作。 黎疾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捂上自己的手腕,痛意唤醒了他杂乱的思绪。 衣袖下的手臂缺了一块血肉,而那块血肉已经随那碗药进入了少女的肺腑骨血,融在一起了。 一股说不上来的满足抚慰了密密麻麻的痛意。 黎疾后退几步,最终再次推开门,踏入无边的风雪中,这次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