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吓了一跳,低头不敢做声。
金瓜也觉得太稀了,也不做声。
焦死人把粑粑推给魏氏道:“你也别发气,孩子这是节约,节约一点有什么不好?晚上不干活,躺在床上吃那么干做啥?粑粑给你,没话说了吧?”
魏氏不能把这事揪着不放,忍着气吃了。
金瓜呢,稀粥就着泡菜连喝了两碗,小肚腩鼓胀得跟那怀胎四月的孕妇。
饭后,翠翠洗碗,焦死人进入卧房跟魏氏商量:“孩子今天刚来,就做了这许多的事,你把桃树园任何一家的小抱倌拉来跟她比一比,谁有她这出息?所以我求着你,把你藏那一套被褥拿出来,看在哪儿给这女儿搭个铺。”
魏氏突然就爆发了,把柜子一拍:“你他妈今天叨叨多少回了?烦不烦?她这也能,那也能,老娘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是怎么好逼意思来求老娘的?她这样好,娘家为什么就不陪送一床被子呢!她伯伯这样厉害,找她伯伯要被子去!”
焦死人心里涌出一股火,他很想搧这个女人一巴掌,但想到自己今天确实有点唠叨,没有顾及她的颜面,现在开口求她,她怎能不爆炸。
但他不能再惯着这个女人了,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夸她不是说你不好,你好得很呢,桃树园谁不知道你好,所以,今天你必须把被单拿出来,不能让女儿没地方睡觉!”
魏氏没见这个男人强势过,他今天脾气很大,说话很牛,真把他惹翻了,怕是也讨不了好,但她依然强硬地怼回去:“你想得好安逸!老娘还舍不得用呢!要搭啥铺?跟金瓜睡不就刚好吗?”
焦死人强横不减:“什么屁话!孩子才多大点儿?现在圆房不怕有人戳你脊梁骨啊?”
魏氏眼睛一鼓:“圆什么房?她知道个屁!有几个小抱倌不是从小就伺候男人吃喝拉撒的?你这几十岁白活了吗?”
焦死人一想,也在理,只是翠翠这孩子好像啥都懂,只怕她不愿意啊。
焦死人道:“不行!就算跟金瓜一个屋,也不能一张床,这是规矩!不能因为孩子小就作践人家!”
“规矩?什么规矩?作践?什么作践?依规矩她得来伺候老娘,她伺候了吗?你说作践,那老娘就作践给你看!”
“你!……你真要做得这样绝吗?”
“对!要做就做绝!你不是说她很厉害吗?求我干啥呀?”
“好,很好,老子不想跟你吵,既然你做得这样绝,那好,就让金瓜来跟我睡,把那屋子让给翠翠!”
魏氏说不过了,恨得不能再恨,这活乌龟,小抱倌一来,就想要把她赶尽杀绝呀!
儿子是自己生的,总不能公然不要儿子吧?
焦死人突然又冒一句:“你无情,我必无义,你做初一,我必做十五,翠翠脸上的指甲印哪来的?你当老子是瞎子吗?告诉你,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一直在让着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吗?真要把老子逼急,你就连东西都不是,只是一条母狗!”
这山上就这三间房,一间屋里吵架三间屋都能听得见,翠翠在厨房就想,金瓜虽是男娃,但总是护着自己的人,我倒乐意跟他睡,总比一个人睡着害怕强。
但这事儿由不得她说了算,她也不敢去说。
焦死人再不理魏氏,只按着自己的安排交代给了翠翠。
就这样,在来到新家的第一个夜晚,翠翠第一次开始一个人睡了。
翠翠仅在这一两天之间经历家破人亡,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昨天的家和今天的家,昨天家里那个妈是妈,今天这个家的妈也是妈,妈和妈为何这样不同呢?
想到此,小小心灵十二分的忧伤。
闭上眼睛,想起父亲一身的红,想起他被丢进坑里被泥土掩埋的情境,想起四姐姐的惨叫,这惨叫仿佛就在耳边,正在撕裂着她的心。
她第一次感到心里的疼痛要远比手上和脸上的疼痛来得揪心,她搞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伤心和痛苦,就不能有一些开心的事吗?就不能跟亲生父母一直不离不弃吗?就不能跟姐姐妹妹一直到老吗?
她笑过,也快乐过,那是弟弟出生的第一天,母亲笑,父亲笑,姐姐妹妹全都笑,那就是快乐。
那快乐,让她心情舒展,全身都是放松的,走路都能跳起来,浑身都是劲。
那快乐,让她感觉生命如此之美好,就像过年一样充满着扑鼻的油香味儿,那味儿就像能把她所有爱的人都融化在一起样。
可是,这份快乐太短暂,一切都随着弟弟的夭亡而夭亡,也就都随着这夭亡添下了这一桩接一桩的痛苦和忧伤。
那样的快乐还会有吗?难道快乐只能因为弟弟的降生而降生,又会因为弟弟的夭亡而从此飞飞湮灭,永不再有?
她就这样想着父亲,想着母亲,想着这世上所有的亲人,忍受着痛苦和忧伤,幻想着快乐和欢笑,然后痛苦而又忧伤地睡去。
不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坐在自家那片荒地的地边上,姐姐妹妹都在,山窝里的月亮好亮好亮,大姐姐在那月亮底下唱歌呢!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结姑娘……
她们姐妹几个又跟着唱:月亮婆婆,炕个馍馍,馍馍落了,外婆捡到,外公照样,炕在天上,爸爸搭个楼梯,妈妈搭个筲箕,馍馍又遭掇下,砸烂楼梯筲箕……
一眨眼,她仿佛又去了弯弯头的那片竹林,竹林子里好黑好黑,好像是跟四姐姐在一起捡笋壳。
四姐姐在前面拿一根竹签子,咔嚓一张,咔嚓一张,竹签子上厚厚一叠笋壳。
她感觉笋壳上的毛扎在了自己胳臂上,刺痒刺痒的。她使劲挠,越挠越痒。又感觉手指不够长,挠痒挠的始终不是地方,越想挠着,越是挠不着。
她使劲想睁开眼,又始终睁不开,使劲想看见,又始终看不见。
她害怕极了,拼命地在跑,又始终抬不起那只右脚。
使劲一抬腿,身体就悬空了,感觉身体在往下坠,好像掉进了悬崖。
但是,这一次她感觉到疼了。
猛然间睁开眼,面前还是很黑,但意识清醒了,原来这是梦,自己掉到了床底下。